“同一首歌”KTV那扇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瞬间隔绝了里面震耳欲聋的音乐、狂热的掌声和跑调的嘶吼。
一股凛冽的、带着城市尘埃和汽车尾气味道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巨手，猛地攫住了裴文辉，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身体下意识地缩了缩。
喧嚣后的死寂和骤降的温度，让他有种从沸腾油锅瞬间跌入冰窟的强烈眩晕感。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午夜的街道空旷而冷清，路灯昏黄的光线在湿冷的空气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圈，将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汽车驶过的呼啸声，更添几分寂寥。
KTV门口，区委办的人群正三三两两地散去，带着满身酒气和疲惫，钻进出租车或私家车。
寒暄声、告别声、引擎发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黑暗吞噬。
“文辉，走这边。”一个带着浓重酒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
裴文辉转过头，看到李波正站在他旁边，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眼神有些迷离，但似乎还保留着一丝清醒的锐利。
他微微晃了晃身体，对着裴文辉招了招手：“我……我住南边，你……你也往那边吧？顺路！一起……走走，醒醒酒！”
裴文辉愣了一下。顺路？他记得李波租住在区委大院南边不远的一个老小区，自己则住在更靠北的城中村方向，并不完全顺路。
但他看着李波那带着醉意却异常坚持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迅速散去的人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李哥。”
两人并肩走入午夜的街道，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刺得皮肤生疼，脚下的水泥路面冰冷坚硬，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回响。
KTV里那场光怪陆离的“盛宴”带来的眩晕感和恶心感，在冷风的刺激下，稍稍退去了一些，但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却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心头。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单调地回响。
走了大约几十米，李波突然停下脚步，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浊气排空。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裴文辉脸上，眼神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有醉意，有疲惫，但更深处，似乎涌动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近乎亢奋的倾诉欲。
“文辉啊……”李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打破了沉默的坚冰：“今天……今天喝得……高兴、高兴！”
裴文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没说话。高兴？他只觉得身心俱疲。
“你知道吗？”李波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推心置腹的、却又掺杂着酒精催化下的亢奋：“在秘书科……在区委办……熬！熬着，是为了什么？啊？！”
他猛地伸手指了指前方被黑暗笼罩的街道尽头，仿佛那里隐藏着某种答案：“不是为了天天看稿子、校对文件、收发通知，更不是为了……陪领导唱歌、听他们跑调、鼓掌叫好，不是！”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或者……是野心？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目光警惕地扫过李波那张因为酒精和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平日里刻板、冷静、甚至带着点孤傲的李波，内心深处，竟也涌动着如此汹涌的暗流。
“熬！是为了……出路！”李波猛地转过身，面对着裴文辉，眼神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为了……下乡！为了……那个位置！”
下乡？位置？
裴文辉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强烈的、被窥探般的紧张感，瞬间攫住了他。
“算算时间。”李波的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更加迫切的、近乎呓语般的急促：“去年……换届，区里……乡镇街道……大换血，下一轮……四年后，四年后正好！”
他伸出四根手指，在裴文辉眼前用力地晃了晃，仿佛在强调这个至关重要的数字。
“四年后的你，试用期一年、科员三年刚满，正好够资格。下去当个副乡镇长，或者直接组织委员、纪检书记……甚至弄好了直接副书记也未尝不可，没问题的。”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裴文辉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笃定和……一丝不容置疑的规划感。
“我……比你早一年，资格更没问题。到时候……我们俩一起下去，互相照应，多好！”
一起下去？互相照应？
裴文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李波这突如其来的“蓝图”，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海中那片被疲惫和迷茫笼罩的混沌。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思考过自己的未来，更从未想过……会和眼前这个让他感到复杂甚至忌惮的李波……成为“同路人”？！
而且听李波话里话外的样子，显然对于自己他也是上心的，都替自己规划好了。
“为什么……一定要下去？”裴文辉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本能的抗拒。
他想起石坪镇那荒凉的山野，想起城关街道那压抑的办公室，想起那些基层干部疲惫而无奈的脸……
下乡？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远离权力核心？意味着直面更复杂、更琐碎、甚至更……危险的基层现实。
“为什么？”李波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提高了音量，随即又意识到什么，警惕地扫了一眼空旷的街道，声音再次压低，却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恨铁不成钢的急切：
“你傻啊？在机关里熬一辈子？当个老科员、老科长？有什么出息！啊？！”
他凑近一步，浓烈的酒气喷在裴文辉脸上，眼神锐利如刀：
“基层经历懂不懂？那是硬杠杠！是提拔的跳板、是镀金的履历！没有基层经历，你想往上走？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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