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秘书科的日子，对裴文辉而言，每一天都像在温吞的水中慢慢熬煮。
他强迫自己适应这种巨大的落差，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努力扮演好一个合格的、沉默的普通科员。
他按时上下班，认真完成科长交办的每一件琐碎事务——整理档案、接听电话、分发报纸、校对文稿，将自己隐没在办公室嘈杂而平庸的日常运转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那种无处不在的疏离感和目光，以及内心深处不甘的暗流，却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神经。
这天下午，张鹏超主任让他将一份需要其他部门会签的非重要文件送到主楼。
裴文辉拿着文件夹，低头走在熟悉的楼道里，刻意避开与人目光接触，只想尽快完成任务返回那个可以让他暂时“隐形”的角落。
就在他走到主楼与副楼连接的转角处，准备上楼时，迎面却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那道身影，挺拔、沉稳，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正是江文道书记。
他正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侧头对身旁的人交代着什么，眉宇间是惯常的专注与不容置疑。
紧跟在他侧后方半步距离的，是一个穿着崭新合体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子——董青科。
他微微躬着身，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笔，神情专注而恭敬，耳朵仿佛竖起来捕捉着书记的每一句话，那姿态，那位置，与几个月前的裴文辉何其相似，甚至那份刻意表现的恭谨，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瞬间的照面，太过突然，让裴文辉的心脏骤然紧缩，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
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想立刻转身，或者侧身贴墙，避开这尴尬的、令人无地自容的相遇。
在这狭窄的过道里，与曾经的领导和新任的、取代了自己位置的“继任者”狭路相逢，没有比这更令人难堪的场景了。
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躲。
在区委大院的核心区域，众目睽睽之下，刻意躲避区委书记，不仅是失礼，更会显得自己心虚、小家子气，只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猜测和议论。
他硬生生刹住了想要后退的脚步，强迫自己站定，垂下眼睑，微微低下头，用尽可能平静、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清晰地叫了一声：“江书记。”
江文道闻声转过头，目光扫过裴文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工作人员。
他习惯性地、几乎是无意识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半秒，便与他擦肩而过，继续对着董青科交代未完的事项。
那股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居于高位的疏离感和事务性的专注，像一道无形的墙，将裴文辉彻底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就在裴文辉暗自松了口气，以为这场煎熬即将结束的刹那，跟在江书记身后的董青科，在与他交错而过时，却做出了一个动作。
董青科并没有像江书记那样完全无视他，而是侧过头，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熟络、客气甚至带着一丝微妙优越感的笑容，同时伸出手，颇为用力地在裴文辉的胳膊上拍了一下。这一拍，力度不轻不重，却让裴文辉浑身一僵。
它不像朋友间随意的招呼，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安抚或者说宣示意味的举动。
仿佛在说：“哟，文辉啊，辛苦辛苦！”
或者更深一层的意思是：“看，我现在在这个位置上了。你，还好吧？”
董青科也没有说话，只是拍了那一下，留下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便迅速转回头，加快半步，重新紧跟上了江书记的步伐，仿佛刚才那个小插曲从未发生。
裴文辉僵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无关紧要的文件夹，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听着身后那渐行渐远的、坚定而规律的脚步声，以及那个略显急促、努力跟上节奏的脚步声，直到他们消失在楼道的拐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望着那空荡荡的走廊尽头。
刚才强行压制的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曾几何时，那个紧跟在书记身后半步、聆听指示、随时待命的人，是他裴文辉！
那个被各部门领导客气对待、被同事们暗中羡慕的位置，是他的！
如今，他却像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甚至是一个需要被“怜悯”地拍打一下以示“关怀”的失意者，站在原地，目送着别人取代了自己的位置，走向他曾无比熟悉的权力中心。
那种巨大的失落感、屈辱感、以及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原本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整，自己已经能够平静接受现实，但这次猝不及防的偶遇，尤其是董青科那看似友好、实则如同针刺般的一拍，将他内心刚刚结痂的伤口，血淋淋地重新撕开。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走廊里偶尔有其他人经过，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他也浑然不觉。
直到有同事路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才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挪动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继续走向原本要去送文件的地方。
只是，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他都有些心神不宁。董青科那个笑容，那一拍，还有江书记那声毫无波澜的“嗯”，如同电影画面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他意识到，自己远远没有真正放下。这条看似平静的回归之路，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每一次与过去的碰撞，都可能是一次鲜血淋漓的内伤。
他需要更强大的内心，才能在这巨大的心理落差和残酷的现实对比中，真正地生存下去，而不是被无声地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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