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句话,点出了更深层的阻力:技术保守和潜在的“规制”压力。百工坊的织机形制,或许与官府定式或行业惯例有关,擅自改动,可能被视为“违制”或“离经叛道”。
李远点点头,表示理解。他没有强求,只是道:“薛娘子,我明白。这样,我们不急着大改。咱们先选一两架状态不错的织机,在不影响日常织造的前提下,试着做些外围的小改进,比如,看看能不能让踏板更省力,或者给梭子加个导向槽减少磨损?同时,关于那个‘卡片提花’的想法,我想先画些图样,做些小模型试试,绝不轻易动真家伙。如何?”
这种循序渐进、先易后难、注重实验的方法,正是李远能赢得匠人信任的关键。薛娘子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如此甚好!只要不动织机根本,做些小修小补,试试新想法,织女们也是乐意的。需要什么,李管事尽管吩咐。”
接下来的日子,李远除了继续督导试点区的日常运转,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织机改良的前期研究中。他让阿生找来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织机结构的零星记载和图谱(大多简陋),又请薛娘子找了几位经验最丰富、也相对开明的老织工,详细询问织机每一个部件的名称、功能、常见问题和她们心目中的理想状态。
他自己则整日泡在书房里,用朱清瑶送来的上好纸张和绘图工具,尝试将脑海中的机械原理与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结合。他先设计了几种省力踏板的联动机构,又尝试绘制“穿孔纹版”控制提综的简化原理图,以及利用弹簧和杠杆辅助投梭的构思。图纸画了一张又一张,堆满了书案。
这其中,“穿孔纹版”是最关键也最困难的一环。如何将图案转化为孔洞的排列?如何确保孔洞对应钩针的精准?用什么材料制作纹版既耐用又易穿孔?控制钩针提升的机构又该如何设计才能可靠有力?
一个个技术难题接踵而至。李远常常对着图纸沉思至深夜,砚台换了几次热水,提醒他歇息,他也只是恍若未闻。
这日晚间,李远正对着一处传动设计苦思不解,门外传来吴伯恭敬的声音:“李公子,朱公子来了。”
李远抬头,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只见朱清瑶披着一件银灰色镶毛斗篷,带着一身寒气,笑盈盈地站在书房门口。她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身后只跟着那个机灵的小厮墨竹。
“李兄真是废寝忘食,灯火不息。”朱清瑶自行走了进来,墨竹识趣地留在门外,带上了门。她将食盒放在书案一角,目光扫过满桌凌乱的图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关切,“试点区事务已然繁杂,李兄还要钻研这织机改良,当心身体。”
“劳公子挂怀。”李远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只是有些关隘一时想不通,便多琢磨了一会儿。”
朱清瑶解下斗篷,露出里面一身素雅的鹅黄色襦裙,自行寻了张椅子坐下,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奶油松瓤卷酥,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冰糖燕窝。
“尝尝,府里新来的江南厨子手艺。”她将燕窝推向李远,自己拈起一块栗粉糕,小口吃着,目光却仍流连在那些图纸上,“这便是李兄想改的织机?看起来……甚是繁复。”
李远也确实饿了,道了声谢,端起燕窝喝了几口,温热的甜汤入腹,精神微微一振。他指着图纸上最核心的部分解释道:“难点在于提综。我想用打孔的硬纸或薄木片来代替绦片,如此,更换花样只需换‘纹版’,无需重新编绳,且纹版可重复使用。但如何让这些孔洞精准控制钩针,带动数百甚至上千根经线,且确保每次提升都准确有力,还需仔细设计这传动和复位机构……”
他一边说,一边用炭笔在草稿上勾勒,试图将抽象的原理具象化。朱清瑶听得极为专注,身子微微前倾,偶尔发问,问题竟也切中要害,显是这几月刻意了解了不少工匠之事。
“……大致如此。只是这复位弹簧的力道,与提升杠杆的比例,还需反复计算试验,否则要么提不起,要么复位不灵。”李远讲完,叹了口气,“纸上谈兵容易,真要做出可靠可用的机构,难。”
朱清瑶放下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听起来虽难,却比那绦片之法高明不知多少。李兄可有计算所需之力?坊中能否找到合用的簧钢?”
李远苦笑:“计算只能估个大概,最终需实物调试。簧钢……怕是不易,或许需用多层竹片或牛筋替代,只是耐久性堪忧。”
“竹片牛筋……”朱清瑶沉吟片刻,忽道,“我记得父王库中,似乎有些早年藩国进贡的‘金丝楠’片,据说韧而不脆,或可一试?还有,南边琼州似产一种‘铁藤’,坚韧异常,或许比牛筋更佳?”
李远眼睛一亮:“金丝楠木片?铁藤?若真如此,或可解决材料之困!只是……库中之物,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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