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的墨,沉沉地压在百工坊的屋脊上。
刘一斧在黑暗中坐了不知多久,直到桌上的油灯“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他才猛地惊醒。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他缓缓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冷水,整个脸埋进去。刺骨的凉意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抬起头,水珠顺着花白的鬓角往下淌。铜盆里晃动的水面映出一张疲惫而苍老的脸,眼袋浮肿,法令纹深得像刀刻。
他盯着水中的倒影,忽然觉得陌生。
这还是那个二十二岁凭一手绝活闯进南昌府匠坊、被老师傅们夸“后生可畏”的刘一斧吗?还是那个三十五岁被宁王府相中、进百工坊时雄心勃勃要光大祖传手艺的刘大匠?
他抬手抹了把脸,水渍在粗布袖口上洇开一片深色。
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桌上那枚齿轮。
昏黄的灯光下,那道暗伤的凹陷像一只诡异的眼睛,幽幽地回望着他。
硫磺混焦油……
刘一斧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他太熟悉这种手法了——不,不是熟悉,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二十年前,南京工部军器局,铸炮坊。
那时他还叫刘铁柱,刚满二十五岁,跟着父亲在铸炮坊做副手。父亲是军器局有名的大匠,尤其擅长铸铜炮,经他手浇铸的“大将军炮”,炮身匀称,膛线光滑,试射时声如雷鸣,却从没炸过膛。
那一年,工部要赶制一批新式佛郎机炮,说是沿海抗倭急用。父亲领了差事,带着十几个匠人没日没夜地干。炮身铸出来了,炮耳铸出来了,可最关键的子铳——那种可以预装弹药、快速更换的后装弹舱——却卡在了铜件的热处理上。
子铳的闭锁机关需要极高的精度,铜件淬火时温度控制稍有不慎,就会变形报废。父亲试了七次,废了二十多个子铳毛坯,急得嘴角起泡。
第八次开炉那天,铸炮坊来了个生面孔。
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半旧的绸衫,手里捏着把折扇,脸上总是挂着笑。工部的崔主事陪着他来的,说这是苏州来的“冯先生”,精通金石冶炼之术,特意请来帮忙的。
父亲当时正盯着炉火,没多理会。刘铁柱却注意到,那位冯先生看炉火的眼神,不太一样——那不是匠人看火候的专注,而是一种……估量,像是在盘算什么。
冯先生在铸炮坊待了三天。他话不多,但偶尔开口,总能说到点子上。第三天下午,父亲终于成功淬出第一个合格的子铳闭锁件。崔主事大喜,当晚就在军器局旁的小酒楼摆了一桌。
父亲本来不想去,他嫌应酬耽误功夫。可崔主事亲自来请,说冯先生明日就要回苏州,无论如何得喝一杯。刘铁柱记得,父亲出门前,还特意去看了看刚淬好火、正在自然降温的那批子铳件,用手挨个摸了一遍,确认温度降得均匀,才放心离开。
那顿饭吃了将近两个时辰。
回来时已是深夜。父亲喝得有些多,走路踉跄,但神志还算清醒。他照例先去铸炮坊转一圈——这是多年的习惯,睡前不看一眼炉火、不摸一遍当天的活计,睡不着。
刘铁柱扶着父亲进了作坊。
油灯点亮的那一刻,父亲酒醒了大半。
工作台上,那批刚淬好火、本该在自然降温的子铳闭锁件,不见了。
“怎么回事?!”父亲的声音都变了调。
刘铁柱也慌了,赶紧四处找。最后在墙角的水槽边找到了——十几个铜件,全都浸在冷水里,表面还冒着细微的气泡。
“谁?!谁干的?!”父亲一把揪住值夜的老匠人。
老匠人睡得迷迷糊糊,说半个时辰前冯先生来过,说是崔主事让他来看看降温情况,还夸父亲手艺好,摸了半天铜件,后来……后来好像端了盆水?
父亲冲到水槽边,捞起一个铜件。
铜件表面已经彻底冷却,摸上去冰凉。可父亲的手却在发抖——刘铁柱看得清楚,父亲的手指在铜件某个特定的位置反复摩挲,脸色越来越白。
“完了……”父亲喃喃道。
第二天,那批子铳闭锁件全部送去精加工。车床车削时,第一个件就出了问题——车刀刚碰到铜件表面某个位置,整个件就“咔嚓”一声,裂成了两半。
裂口整齐得诡异,断面呈暗蓝色,泛着硫磺似的微光。
崔主事大怒,说父亲误了工期,要军法处置。父亲百口莫辩——铜件是他铸的,火是他淬的,夜里作坊只有他和老匠人,老匠人咬定没碰过铜件,那还能有谁?
最后是冯先生“仗义执言”,说或许是淬火后降温不均,内应力导致开裂,虽是大匠疏忽,但也情有可原,不如让大匠戴罪立功,重铸一批。
父亲被革去大匠衔,罚俸半年,限期重铸。
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刘铁柱推开门,看见父亲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捏着一小块从裂件上刮下来的黑色碎屑,凑在鼻尖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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