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话音落下,厅内落针可闻。
那幅“月夜泛舟”锦还在侍女手中轻展,波光潋滟,可此刻看在众人眼里,却成了烫手的脏证。布政使额头冒汗,偷眼去看宁王脸色;几个本地绸缎庄的东家交换眼神,或幸灾乐祸,或暗自心惊——江南织造局的《宋锦图谱》失窃是月前的大案,若真扯上关系……
朱清瑶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仍是端庄浅笑,只抬眼看向李远。
李远迎着满堂目光起身,向王承恩拱手一礼:“王公公明鉴。下官斗胆请问——那卷《宋锦图谱》,失窃时可留有图样副本?若有,可否让下官一观?”
王承恩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你待如何?”
“若图谱中有‘隐光法’的详细织造图示,下官愿当场对照。”李远声音清晰,“织锦之法千变万化,不同工匠用相同原理,织出纹样或有相似,但经纬穿法、提综顺序、梭路轨迹,绝不可能完全相同。此锦乃织造坊顾花眼师傅三十年心血所创,每一处细节皆有工坊记录可查。”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册:“这是织造坊的《工艺录》,自开坊之日起,所有试织样品、改机图纸、工时物料,皆按日记载。‘月夜泛舟’锦从纹样构思到今日成锦,共历二十七日,试废梭线三斤四两,改综七次,其间顾师傅与刘一斧、韩铁火两位大匠的商讨纪要,也一并附后。”
纸册由侍女呈上。王承恩并未立刻翻看,只用指尖点了点册面,忽然笑了:“倒是个有条理的。”
他抬眼看向宁王:“王爷府上这位李坊主,年纪轻轻,做事却老成。”
宁王正捏着颗葡萄要往嘴里送,闻言手一顿,葡萄滚落在地。他也不恼,哈哈笑道:“王公公有所不知,这小子当初在小李村,被牛撞了头,醒来就开了窍!本王看他有些歪才,这才收到府里——不过若真偷了织造局的东西,该打该罚,公公不必看本王面子!”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倒让王承恩神色微动:“被牛撞了头?”
“可不是!”宁王来了兴致,比划道,“好好一个憨小子,撞了之后忽然就会造水车、改农具,还会烧什么‘卧牛青’陶器……王公公若有兴趣,回头本王让人送两件到您船上把玩!”
厅中气氛诡异地松了些。几个官员低头忍笑,心道宁王果然还是那个宁王。
王承恩却深深看了李远一眼,终于翻开那本《工艺录》。册中字迹工整,图示清晰,甚至标了尺寸、用料、工时。翻到“月夜泛舟”篇,果然从初稿到成锦,每一步都有日期、参与工匠签名,甚至还有两处失败的试样小样贴在页边。
他看了约半盏茶时间,合上册子。
“李坊主。”王承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这册子记得虽细,却只能证明此锦是你们所织,不能证明织法不是窃来的。”
李远点头:“公公所言极是。所以下官还有一个请求——请公公派一位懂织造的随行师傅,随下官回织造坊。坊中十二台织机,任何一台,任选一锦样,下官与顾师傅可当场从头织起。从理经、穿综、试梭,到出锦,全部工序公开。若有一处与《宋锦图谱》所载雷同,下官甘愿领罪。”
满堂又是一静。
当场织锦?这已不是自证,简直是赌上全部身家的挑衅。
王承恩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忽然问:“若咱家说,失窃的图谱中,恰有一种‘月下归舟’的纹样,用的也是银线勾边、暗波为底呢?”
李远面色不变:“那下官更要恳请一观了。天下纹样偶有相似本是常事,但若连银线捻法、暗波间距、舟形比例都一模一样……下官倒要怀疑,是否坊中真有内贼,将顾师傅未公开的纹样泄露了出去。”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毕竟,织造坊近日屡遭破坏,蚕被下药,染缸被毁,银线被动——这些,南昌府衙都有报案记录可查。”
这话一出,几个本地商贾脸色微变。
王承恩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兴味。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道:“看来李坊主是胸有成竹了。不过今日宴饮,织锦之事暂且放放——”
他话锋一转:“咱家离京前,陛下曾问起江南织造近年所贡‘戎锦’质地厚重、不耐跋涉之事。北疆近年不宁,将士衣物既要御寒,又要轻便耐穿。不知李坊主对这‘戎锦’,可有见解?”
问题来得突然,且从织锦纠纷直接跳到军需实务,厅中众人一时都愣了。
李远却心头一震。
北疆……朱厚照……小王子达延汗……
这几个词在脑中连成一线。他忽然明白,今日这场宴,恐怕从来就不只是为了一幅锦。
“回公公。”他稳了稳心神,“下官虽未见过贡品戎锦,但听公公描述,问题或许不在织法,而在原料与结构。”
“哦?”
“北方苦寒,御寒需厚实,但厚则重,重则耗体力。”李远在脑中快速检索现代纺织知识,谨慎措辞,“若是将羊毛与棉混纺,羊毛中空,保暖极佳,棉吸湿透气,混纺后既轻且暖。再以双层织法,外层致密防风,内层蓬松蓄热,中间可留通气夹层——如此,重量可减三成,保暖却增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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