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深秋,上海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黄包车在积水的石子路上颠簸前行,雨水噼里啪啦打在油布车篷上,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砸进地底。我蜷在狭窄的车厢里,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湿透的蓝布旗袍紧贴着皮肤,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
车夫老李在前头闷声拉着车,呼吸粗重。
这场景,我太熟悉了。
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数出陆振华抽了我几鞭——整整九下。熟悉到能听见傅文佩在陆家大门后压抑的哭声,像被掐住脖子的猫。熟悉到知道再过二十分钟,我会趴在那间租来的破屋木板床上,一边哭一边在日记本上写:“书桓,你为什么不爱我……”
去他妈的何书桓。
去他妈的日记本。
去他妈的上辈子那个把日子过成一滩烂泥的陆依萍。
车轮碾过一个大水坑,猛烈颠簸。背上的伤口被狠狠一扯,剧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
就在这疼痛中,我彻底清醒了。
这不是梦。
我掀开车帘,雨水立刻扑面而来。昏暗的路灯下,福煦路那栋墙皮剥落的二层小楼映入眼帘。窗户里透出煤油灯昏黄的光,在雨夜里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
上辈子,我觉得那光是世间唯一的温暖。
这辈子,我只想给它换个瓦数大点的灯泡。
“小姐,到了。”老李停下脚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我摸出几个铜板递过去,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指尖发颤:“李叔,多谢。”
老李接过钱,犹豫了一下:“依萍小姐,你这伤……要不要我去叫个大夫?”
“不用。”我踩着积水下车,雨水瞬间浇透全身,“死不了。”
何止死不了。
我还要活得比谁都亮堂,把那些盼着我低头、盼着我哭、盼着我烂在泥里的人,一个一个踩进他们自己挖的坑里。
吱呀——
木门开了条缝。傅文佩苍白瘦削的脸探出来,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看见我浑身湿透、背上渗血的模样,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依萍!你……你怎么弄成这样?老爷他、他又打你了?”她伸手想碰我的背,又不敢,那只手悬在半空发抖。
上辈子这时候,我会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把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都倒出来,然后在她无力的安慰里,一遍遍加深“全世界都对不起我”的怨念。
但现在,我看着眼前这个怯懦柔弱的女人——我的母亲,心里翻腾的情绪复杂得像一锅煮糊的粥。有恨其不争,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沉到骨子里的冷。
哭有用的话,上辈子我们母女就不会一个惨死、一个疯癫了。
“妈,”我侧身挤进门,反手关上,隔断了屋外的狂风暴雨,“家里有干净布和烧酒吗?”
傅文佩一愣,显然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
“有、有……在柜子里。”她慌忙转身去翻找,脚步踉跄。
我没有等她,径直走向那张用木板和条凳搭成的“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了那本硬壳日记本——深蓝色封面,边缘已经磨得起毛。
上辈子,我在这里面写了多少痴话、傻话、怨天尤人的废话?
翻开第一页,幼稚的钢笔字跳进眼里:
“今天去了大上海舞厅,看见如萍和书桓跳舞。书桓笑得真好看,可他为什么不对我笑?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如萍漂亮,没有她穿得好?爸爸,你为什么这么偏心……”
我扯了扯嘴角。
真想把上辈子写这玩意儿的自己从坟里刨出来,晃晃她脑袋里的水。
“依萍,你拿日记本做什么?”傅文佩端着搪瓷盆和布走过来,看见我手里的本子,声音发慌,“那是你攒钱买的……”
“所以更该物尽其用。”
我说完,两手抓住日记本,用力一撕——
“刺啦!”
纸张碎裂的声音清脆得吓人。
“依萍!你疯了?!”傅文佩扑过来想抢。
我侧身避开,手上动作不停。“刺啦——刺啦——”,那些写满自怜自艾的纸页被一页页撕下来,团成团,扔进墙角那个生铁炭盆里。动作干脆利落,背上的伤疼得我额头冒冷汗,但心里那股淤积了两辈子的憋闷,却随着纸张的碎裂声,一点点被撕开了口子。
“我没疯,妈。”我把最后一页印着何书桓名字的纸也扔进炭盆,抬起头,看着傅文佩毫无血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疯的是以前那个等着别人施舍、挨了打只会写日记的陆依萍。”
傅文佩像是第一次认识我,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我拿起桌上那盒便宜的火柴,“嚓”一声划亮。橘黄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跳动,然后,松手。
火苗落入炭盆,舔上纸团。潮湿的纸张起初只是冒着呛人的黑烟,但很快,火势蔓延开来,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愚蠢的眼泪、无用的幻想、廉价的心动。
火光映在我脸上,有些烫。
也映亮了傅文佩惊惶失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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