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清源茶馆的活计,渐渐做得顺手。她沉默寡言,手脚却利落,总能将油腻的茶桌擦得光亮,将凌乱的条凳归置得整齐。茶馆的掌柜和伙计们都习惯了她的存在,虽交流不多,却也对她多有照顾。那说书先生唾沫横飞的故事,依旧是她了解这红尘万丈的重要窗口,那些才子佳人、忠臣良将的悲欢,如同细流,无声地浸润着她那被封印的心田。
然而,清水巷那个简陋却温暖的小院,才是她此刻生命的锚点。
张婆婆的身体,却如同深秋的树叶,一日不如一日。咳嗽愈发频繁剧烈,原本只是微驼的背,如今弯得几乎直不起来,眼神也越发浑浊。岁月的风霜和贫寒的生活,终究是耗尽了她最后的灯油。
月亮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生机的流逝。那点不昧的灵光,对于生命能量的感知远超凡人。她看着婆婆痛苦地喘息,看着她连端一碗水都双手颤抖,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情绪在她心口蔓延。那不是道心摇曳,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属于“月亮”这个身份的恐慌与无助。
她将茶馆所得的微薄工钱,几乎全都用来给婆婆抓药。那苦涩的药汁,她小心翼翼地吹凉,一勺一勺地喂给婆婆。婆婆昏花的老眼望着她,满是愧疚和不舍:“月亮……别浪费银钱了……婆婆……老了,到时候了……”
月亮只是固执地摇头,更加细心地照料。她学着巷子里其他妇人那样,用热毛巾为婆婆敷额,笨拙地为她按摩僵硬的四肢。在那些漫长的、被咳嗽声填满的夜里,她就守在婆婆床边,握着那只干枯冰冷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拉住那正在一点点消逝的生命。
这一夜,风雪骤降,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从破旧的窗棂缝隙钻入,柴房里冷得如同冰窖。婆婆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时而急促,时而悠长,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她回光返照般,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浑浊的眼睛也清亮了片刻。
“月亮……我的小月亮……”她用力攥着月亮的手,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婆婆……不能再陪你了……这世道,一个女儿家,孤零零的……太难了……”
月亮的心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她反握住婆婆的手,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摇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这是她化凡以来,第一次清晰地流下眼泪。
“别哭……孩子……”婆婆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想为她擦泪,却终究无力落下,“婆婆……放心不下你……得……得给你找个依靠……”
就在这时,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敲响。邻居赵婶冒着风雪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半旧棉袍、面相看着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赵婶看着炕上气若游丝的张婆婆和泪流满面的月亮,叹了口气,对婆婆低声道:“张婆婆,您前几日托付的事……我把人带来了,是西街做木匠的王大,人老实,手艺也不错,前头媳妇病没了,没留下孩子,家里就他一个……”
月亮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叫王大的木匠。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皮肤黝黑,双手粗糙,眼神有些局促,不敢直视月亮,只低着头搓着手。那点灵光让她能模糊感知到,这人身上没有恶意,只有一种底层劳动者常见的麻木与憨厚。
婆婆混浊的目光在王大的身上停留片刻,又回到月亮脸上,带着最后的恳求与安排:“月亮……王大……是个老实人……你跟了他……好歹有口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婆婆……才能闭眼啊……”
选夫!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月亮的心海中炸开。她从未想过此事。作为林朝歌,她的道侣需是能与她并肩论道、共探长生之人;作为月亮,她只是想要守着这陋巷,陪着这给予她温暖的婆婆,平静度日。然而,婆婆即将离去,而她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这凡俗世间,未来的路确实布满荆棘。婆婆这是在用最后的力量,为她铺设一条看似最稳妥的生存之路。
那点灵光剧烈地波动起来,一种本能的抗拒与对未知命运的茫然交织在一起。她看着婆婆那充满期盼和最后一丝牵挂的眼神,那拒绝的话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不仅仅是婆婆的遗愿,更是这冰冷尘世,给予“月亮”这个身份最现实、也最残酷的安排。
她沉默了。泪水无声地流淌。
婆婆见她没有激烈反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渐渐黯淡下去,她紧紧攥了攥月亮的手,气息越来越弱,最终,手臂无力地垂下,眼睛缓缓闭上,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未能完全展开的、放心的弧度。
“婆婆?婆婆!”赵婶上前探了探鼻息,红着眼圈摇了摇头,“走了……安心走吧。”
柴房里,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声音,和月亮压抑的、无声的哭泣。她跪在炕前,握着婆婆已然冰冷的手,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和温度。那种“失去”的感觉,如此真实,如此沉重,远比听书时的唏嘘,远比做错事时的挫败,更要深刻千百倍。它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切割着她作为“凡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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