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运尸工
文/树木开花
一
雨又下起来了。
王伟把车倒进市殡仪馆后门的卸尸平台时,雨点正密集地敲打着挡风玻璃,又被雨刮器粗暴地扫到两边,视野里的一切都扭曲变形。平台顶棚那盏孤零零的白炽灯,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圈惨白的光,像一只巨大的、没有瞳孔的死鱼眼睛。
看看表,晚上十一点四十分。这是他今晚的第二趟活儿。
熄火,拉手刹。驾驶室里只剩下雨声和引擎渐渐冷却的滴答声。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不是来自夜雨,而是从身后那扇隔板门里丝丝缕缕地渗过来。那后面,躺着今晚从城西高架车祸现场拉回来的三具遗体。其中一具,是个年轻女孩,据说才十八岁,整个人被扭曲的钢筋贯穿了。收拾的时候,他费了老劲,才尽量让她看起来……体面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然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冰冷的雨丝立刻扑在脸上,他打了个激灵,扯了扯身上那件印着“殡仪服务”的藏蓝色制服,走向后车门。
馆里夜班交接的老张头已经等在平台门口,披着件旧军大衣,手里夹着根快烧到过滤嘴的烟,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凝成一股不肯散去的青灰色。“来了?”老张头哑着嗓子招呼,眼皮耷拉着,没什么精神。
“嗯。”王伟应了一声,绕到车后,哗啦一声拉开厚重的车门。一股混合着血腥、雨水的腥气以及某种更难以形容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他和老张头合力,先把最外面那位中年男尸搬上担架车,金属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滚动声,碾过这片死寂。
停尸房在地下。穿过一道需要刷卡的铁门,沿着一条坡度向下的水泥通道走。通道里的灯光是那种更冷的白色,照得墙壁一片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但也盖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渗入砖缝的腐败气息。这里是声音的禁区,连他们的脚步声都被无限放大,回荡在狭长的空间里。
把第一具遗体送进临时停放区,核对完标签,推进编号B-7的冷藏柜。沉重的不锈钢柜门合上时,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在这地方显得格外惊心。
返回去搬第二具,是那位年轻女孩。很轻,轻得让人心里发沉。王伟动作格外小心,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如果她还能够安眠的话。就在他将担架车推向指定冷藏柜,经过那一排排沉默的、泛着金属寒光的柜子时,一阵极其细微的、类似收音机调频不准的杂音,突然钻进他的耳朵。
嘶嘶……唔……
他脚步一顿,猛地抬头。
“咋了?”老张头在前面回过头,昏花的老眼带着询问。
“……没什么。”王伟摇摇头,以为是连续夜班产生的耳鸣。可能是太累了。他定了定神,继续推车。但那声音,似乎并没有完全消失,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缠绕在听觉的边缘,若有若无。
二
直到搬运第三具,那位在车祸中头部遭受重创的老先生时,声音又来了。这一次,清晰了一些,不再是纯粹的杂音,而是……更像某种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呓语,夹杂着哽咽和抽气声。它飘忽不定,无法捕捉来源,好像是从四面八方那些冰冷的金属柜门后面同时渗出。
王伟的后颈汗毛瞬间立了起来。他僵在原地,心脏咚咚直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磨蹭啥呢?赶紧的,弄完好上去抽根烟。”老张头在前面催促,他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王伟强迫自己迈开脚步,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把老先生送进C-2柜,关上门的动作快得近乎仓促。那晚剩下的时间,他坐在驾驶室里,开着暖气,却依然觉得浑身发冷。雨还在下,敲打车顶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那些模糊的呓语,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三个月前?还是半年前?记忆有点模糊了。只记得最初,真的只是极其微弱的杂音,他以为是通风管道的气流声,或者是远处城市交通的共振。可后来,那声音渐渐有了……形状。
他开始能分辨出一些模糊的音节,不成词的哽咽,偶尔夹杂着像是名字的呼唤,但都听不真切。他一度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甚至偷偷去医院看了耳科和神经内科,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只说是可能工作压力大,建议他休息。
他没法休息。这份运尸工的活儿,工资比白班高出一大截,他需要钱。母亲类风湿多年,行动不便,每个月的药钱不是小数目。他不能丢了这个饭碗。
而且,他发现,只有他能听见。
老张头听不见,偶尔来送单据的文员小李听不见,就连值夜班的保安也听不见。这成了他一个人的秘密,一个不断滋长、蚕食他理智的秘密。
直到那个雨夜之后大概一个星期,他值另一个夜班,接收了一具从河里捞上来的浮尸。尸体肿胀得厉害,味道很大。当他独自一人在停尸房做初步登记时,一个异常清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炸开,冰冷,带着水汽的濡湿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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