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单贻儿在云韶班已过了近半载春秋。夏日的燥热逐渐被初秋的凉爽所取代,后院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边缘,也开始泛起点点微黄。
最初的强烈不适与格格不入感,虽未完全消失,却已在她日复一日的坚持与逐渐找到的节奏中,慢慢沉淀为一种常态下的隐忍与默默耕耘。身体的疼痛变成了习惯性的酸胀,粗粝的饮食也已能坦然下咽,与银蝶等人表面维持和平、暗地里小心提防的状态,也成了她必须修习的功课。她将大部分的心力,都投入到了两件事上:一是继续兢兢业业地完成刘芳交代的文书工作,整理、抄写、校对那些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戏本曲谱;二则是拼尽全力,跟上教习师傅们的训练要求。
在身段和唱腔上,她知道自己天资有限,进步缓慢,但她从不偷懒。每日清晨,她总是最早到排练厅的几个学徒之一,趁着无人,一遍遍重复着压腿、下腰、跑圆场,汗水常常浸透她朴素的练功服。唱腔课上,她努力回忆着那次短暂捕捉到的“气沉丹田”的感觉,反复练习,声音虽依旧算不上嘹亮动听,却比初来时沉稳、圆润了许多,至少不再轻易破音、气息短促。高师傅和孙师傅看在眼里,虽未明言夸奖,但呵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然而,真正让单贻儿找到自信与独特价值的转折,发生在她与琵琶的相遇上。
那是一个午后,她照例在小书屋里整理一批新收来的旧戏本,其中夹杂着几本残破的工尺琵琶谱。她正试图辨认那些模糊的符号,琴师老周抱着他那把宝贝紫檀木琵琶,踱步进来寻些松香。
“咦?你这丫头,看得懂这个?”老周瞥见她案上的琵琶谱,有些意外。他年近五十,瘦瘦精干,一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审视,平日里话不多,对音律的要求却极为严苛,班里的乐师和学徒都有些怕他。
单贻儿连忙起身:“周师傅,贻儿只是认得些字形,这工尺谱……看得半懂不懂。”
老周“嗯”了一声,拿起那本旧谱翻了翻,似是随口问道:“可学过丝竹?”
单贻儿心中一动,老实回答:“先母在时,曾教贻儿抚过几年琴,只是……只是生疏已久。”在单府时,生母望女成凤,琴棋书画皆有涉猎,虽请不起名师,基础是打过的。后来遭变,这些风雅之事便搁下了。
“琴?”老周挑了挑眉,“琴筝琵琶,理有相通之处。你既识字,又通音理,比那些只会死记硬背指法的强些。”他顿了顿,似乎做了个决定,将怀中的琵琶往前一递,“试试,拨个音我听听。”
单贻儿有些惶恐,又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兴奋。她小心地接过那把沉甸甸的琵琶,入手是温润的木质感。她依着记忆中抚琴的坐姿调整了一下,将琵琶抱在怀中,左手虚按弦品,右手拇指轻轻拨过子弦。
“铮——”一声清越的弦音在寂静的小屋里荡开,余韵悠长。
老周眯着眼:“手法生,但听这音,手腕还算放松。再来,轮指试试。”
单贻儿凝神静气,努力回忆着母亲当年教导的轮指要领,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弹出,虽力道不均,速度迟缓,但指序清晰,并未混乱。
老周看了片刻,点了点头:“还有点根骨。想学吗?”
单贻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放下琵琶,深深一福:“请周师傅教导!”
从那天起,单贻儿的生活里又多了一项雷打不动的内容——随老周学习琵琶。老周教学极为严厉,一个简单的“弹挑”动作,要求她每日练习上千次,直到手腕酸痛抬不起来,音色还必须干净利落,不能有丝毫杂音。轮指、摇指、扫拂……每一种技法都需要反复锤炼。
“琵琶不是绣花枕头,光好看没用!”老周时常呵斥,“音要准,力要透,情要达!你这轮指软绵绵的,是在给人挠痒痒吗?”
单贻儿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练习。她的右手手指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结成厚茧。白天要练功、整理戏本,她便挤出一切空闲时间,甚至夜里等同屋的人都睡下后,她还会抱着老周借给她练习的一把旧琵琶,在窗外微弱的月光或廊下灯笼的昏光里,虚按琴弦,默默练习指法,生怕惊扰他人。那份刻苦,连一向冷面的老周,偶尔也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她发现,与需要强大体能和天生柔韧性的身段功夫不同,琵琶更依赖于手指的灵活性、头脑的理解力以及对音乐的感悟力。而这几点,恰好是她的长处。识字使她能更快地理解乐谱,母亲的早期启蒙让她有基本的乐感,而那份在抄写《香约》时培养出的耐心与专注,更是练琴不可或缺的品质。
更重要的是,在拨弄琴弦的过程中,她找到了一种独特的宣泄和表达方式。那些无法言说的身世飘零之苦、寄人篱下之辛、苦练不辍之累,似乎都能随着指尖流淌出的或激越、或哀婉的旋律,得到些许舒缓。
某日,她正在练习一段《月儿高》的泛音段落,空灵清越的琴音在小院中回荡。刘芳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静静聆听。直到一曲终了,刘芳才缓步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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