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开春，村东头老槐树抽了嫩黄的芽，风里带着泥土的腥甜，学堂开学的日子也跟着近了。李秀兰的炕头灯连续亮了三个晚上，她把孟老实卖粮时特意扯的那块粉蓝花布铺在膝头，指尖捏着细针，线轴在腕间缠了三圈。布面上，一朵向日葵正慢慢成型——花瓣用金线绣边，花心缀着细碎的彩线，那是她照着年画里的样子，拆了三双旧绣花鞋才凑齐的料子。“这样背着去学堂，咱紫然也不输旁人。”她咬断最后一根线，把书包举到煤油灯前照了照，针脚细密得像槐树叶的纹路。
开学前一天，李秀兰给紫然梳了双丫髻，用红头绳扎得紧紧的，发梢还别了朵晒干的小雏菊。紫然穿着年前买的粉色小褂，攥着新书包的带子，指节都泛白了。“娘，先生会不会很凶？”她踮着脚往院外望，学堂的方向飘着一缕炊烟。李秀兰蹲下身，帮她理了理衣襟：“王先生是镇上最和气的先生，你好好听他讲课，娘放工就去接你。”她从怀里摸出用油纸包着的五块钱学费，塞进紫然的书包夹层，又塞了块烤红薯：“饿了就吃，别跟同学争抢。”
学堂是间青砖瓦房，墙头上爬着新抽的爬山虎，门口摆着两块刻着“劝学”的青石板。王先生穿着藏青长衫，手里捏着本线装的《三字经》，看到紫然干净的衣裳和绣着向日葵的书包，眼睛亮了亮。“这孩子叫啥名？”“回先生，叫孟紫然。”李秀兰拉着紫然的手，紧张得手心冒汗。王先生翻开课本，指了个“人”字，紫然脆生生地念了出来；又让她背“人之初，性本善”，她居然一字不差地背完，连声调都拿捏得稳稳的。王先生捋着胡须笑了：“这孩子有慧根，我收下了。”
紫然上学的日子，成了孟家最盼头的时光。每天傍晚，村口老槐树下准能看到小小的身影——她背着向日葵书包，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辫子上的雏菊晃呀晃。“娘！爹！先生今天夸我了！”她扑进李秀兰怀里，掏出课本指着上面的“孝”字，“先生说，孝顺爹娘就是好孩子，还让我当小先生带同学背书呢！”她掰着手指头数学堂的新鲜事：同桌小芳带了块水果糖分她吃，后桌的狗蛋背书卡壳被先生罚站，王先生写的毛笔字比年画还好看。说着，她还拿出根小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孝”字，笔画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
紫嫣总趴在门槛上听姐姐讲学堂的事，小脑袋跟着姐姐的话一点一点。等紫然写完作业，她就拽着姐姐的衣角，指着课本上的字“咿呀”要学。紫然便像小先生似的，坐在炕沿上教她：“这个是‘山’，咱后山的山；这个是‘水’，河边的水。”紫嫣学得极快，三天就认全了十个简单的字，还会拿着木炭在墙上画，画得有模有样。孟老实收工回来，看到墙上的字，蹲下来摸了摸紫嫣的头：“俺家小嫣儿也是块读书的料，等你到了年纪，爹砸锅卖铁也送你去。”李秀兰正在纺线，纺车“嗡嗡”转着，笑着接话：“那可不，咱俩丫头都得读书，将来去城里当先生。”
这份温馨没持续多久，麻烦就找上门了。那天中午，李秀兰刚把饭菜端上桌，院门口就传来“咚”的一声——王翠花挎着个空竹篮，一脚踹开了院门，竹篮在地上滚了两圈，摔出几根干瘪的萝卜干。“孟老实！李秀兰！你们给俺出来！”她拍着大腿喊，声音尖得像刺，“家里有俩钱烧得慌了？给丫头片子读书？那是浪费钱！”孟老大跟在后面，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根烟，一脸不屑：“娘说得对，丫头片子读再多书也是泼出去的水。俺家建国明年也该上学了，这钱留着给建国买笔墨纸砚多好。”
李秀兰刚要起身，紫然吓得躲到她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李秀兰把女儿护在怀里，站得笔直，胸口因为愤怒微微起伏：“娘，大哥，现在新社会讲男女平等，紫然聪明，不能耽误她。当年你们要送小嫣儿走，俺拼死护住，就是想让她们有好日子过，读书是最好的出路！”“出路？”王翠花冲过来，伸手就要抢紫然的书包，“丫头片子的出路就是找个好人家，换点彩礼给建国娶媳妇！这书包留着也是浪费，给建国当装弹珠的袋子刚好！”
孟老实原本在劈柴，听到动静扛着斧头就进来了。看到王翠花要抢女儿的书包，他把斧头往地上一插，“咚”的一声，震得泥地都颤了颤。“娘！”他声音沉得像闷雷，“俺这辈子没读过书，跟人做买卖被人骗，认不得农药说明书差点把庄稼害死，这苦俺不能让丫头们再受！紫然要读书，谁也拦不住！”他走到李秀兰身边，把妻女护在身后，“家里的钱是俺和秀兰一分一分挣的，想给谁花就给谁花。您要是实在不乐意，以后就别踏进俺家院门！”
王翠花愣住了，她从没见过一向老实的儿子这么强硬。她指着孟老实，嘴唇哆嗦着：“你…你翅膀硬了！忘了是谁把你拉扯大的？”“俺没忘！”孟老实红着眼眶，“但俺更没忘，俺娘当年想送俺去学堂，是俺爹说‘小子读书没用’拦着了！俺不能让俺的闺女再走俺的老路！”王翠花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李秀兰怀里吓得脸色发白却依旧攥着书包的紫然，知道再闹也没用。她狠狠瞪了孟老大一眼，捡起竹篮，骂骂咧咧地走了：“将来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孟老大撇了撇嘴，也跟着走了，出门时还踢了一脚院门口的石头。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紫然扑进孟老实怀里，小声哭了：“爹，俺是不是不该读书，惹奶奶生气了？”孟老实摸了摸女儿的头，把她的书包拿过来，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傻丫头，读书没错，是爹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李秀兰给紫然擦了眼泪，端过一碗红薯粥：“快吃饭，吃饱了下午还要上学呢。娘跟你保证，只要你想读，娘就一直供你。”紫嫣凑过来，用小手拍了拍紫然的手背，奶声奶气地说：“姐姐，读书好，俺也读。”阳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在一家人身上，暖融融的。孟老实看着妻女，心里更坚定了：一定要让丫头们读下去，让她们走出这穷山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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