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的工地在一片正在开发的区域，远远就能听到搅拌机的轰鸣和金属敲击的嘈杂。空气中弥漫着水泥粉尘和钢筋的铁锈味，与林骁过去办公室里咖啡和打印机的气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按照地址找到项目部，一间用彩钢板搭成的简易办公室。李强正在里面跟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说着什么，看到他进来，眼睛一亮，迎了上来。
“来了！”李强拍了拍他的胳膊，递给他一顶新的黄色安全帽，又拿过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和一块记录板，“走，我先带你熟悉下现场，再把今天的活跟你交代一下。”
林骁戴上安全帽，系好下颌带，一种陌生的束缚感传来。他拿起记录板和文件夹，跟着李强走进了施工区域。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地，散落着碎石和断砖。巨大的塔吊在空中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工人们或是在搬运建材，或是在操作器械，古铜色的皮肤上淌着汗水，吆喝声、工具碰撞声、机械轰鸣声交织成一曲粗犷而忙碌的交响乐。
李强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这边是材料堆放区，钢筋、水泥、沙石都要每天清点记录，入库出库都得签字……那边是1号楼基础施工，要注意记录浇筑方量和进度……这里是临时用电箱，每天早晚检查一遍，安全不能马虎……”
林骁努力地听着，试图将李强的话与眼前嘈杂混乱的景象对应起来。那些曾经只在图纸上以精确线条和数字呈现的“基础”、“框架”、“管线”，此刻以最原始、最粗粝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他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异域的游客，一切都陌生得令人心慌。
李强把他带到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皮肤黝黑粗糙的中年男人面前：“老张，这是林骁，新来的，以后就跟你这边，主要负责1号楼的施工记录和材料核对。骁子，这是张工，工地上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师傅，你多跟他学着点。”
老张上下打量了林骁一眼，目光在他虽然穿着工装却依旧显得有些“文气”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瞥了一眼他握着记录板那过于干净的手指，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怀疑。
李强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老张递给林骁一张皱巴巴的施工图纸和一支短铅笔，语气没什么起伏：“今天先把1号楼基础垫层的标高和尺寸复核一遍，数据记清楚，跟图纸对好了，差一公分都不行。”他指了指不远处一片刚刚平整过的土地，“就那儿，去吧。”
林骁拿着图纸和记录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区域。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射下来，安全帽里很快就开始闷热出汗。他蹲下身，试图看懂图纸上那些复杂的符号和标注，再将它们与眼前这片黄土地联系起来。
对于一个习惯了电脑制图和三维模型的设计师来说，这种最原始的、依靠皮尺、水平仪和肉眼的现场复核，显得格外笨拙和低效。他笨手笨脚地拉直皮尺，眯着眼睛看水平仪里的气泡，汗水滴落在图纸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墨迹。
有几个正在附近绑扎钢筋的工人，看着他这个生手磕磕绊绊的样子，互相递了个眼色，发出几声低低的哄笑。
“啧，又来一个坐办公室的，估计干不了三天就得跑。”
“你看他那手，比娘们还嫩，能吃得了这苦？”
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飘进了林骁的耳朵里。他的脸颊一阵发烫，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但他没有停下动作，也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皮尺，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图纸和数据上。
错了，就重新量。
看不懂，就硬着头皮去问老张，哪怕对方只是不耐烦地指一下。
一个上午过去，他只觉得腰酸背痛，手臂因为反复拉皮尺而发酸，喉咙里干得冒烟。工地上提供的午餐是简单的大锅菜和馒头，他和其他工人一样，找了个阴凉处席地而坐，默默地吃着。饭菜粗糙，但他吃得很快，他需要补充体力。
下午，老张又让他去清点刚运来的一批钢筋。他需要核对型号、数量，记录每一根的编号。沉重的钢筋硌得他手心生疼，冰冷的触感与午后的酷热形成鲜明对比。灰尘沾满了他的工装、手臂和脸颊，混合着汗水，形成一道道泥痕。
当傍晚下工的哨声响起时，林骁几乎直不起腰来。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将记录得密密麻麻的记录板交还给老张。
老张扫了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明天早点来，混凝土浇筑，要全程记录。”
回程的公交车上，林骁靠着车窗，累得几乎要睡过去。他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张沾满灰尘、写满疲惫的陌生面孔，头上还戴着那顶滑稽的黄色安全帽。
这就是他的“第一日”。
没有键盘敲击，只有皮尺和铅笔记号。
没有咖啡提神，只有汗水和尘土味道。
没有同事间的方案讨论，只有工友们直白甚至粗鲁的打量。
他闭上眼，感受着身体每一处肌肉的酸痛。
这感觉很糟，糟透了。
但当他想到今天领到的、那张还带着油墨香的日结工资，想到可以用它给晓晓买她念叨了好久的草莓，给昊昊添一罐新牌子的奶粉……
一种混杂着苦涩与微末希望的复杂情绪，在他疲惫至极的心底，悄然滋生。
回到家，晓晓看到他一身泥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爸爸，你去玩泥巴了吗？”
林骁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苦涩却真实的笑容。
他抱起女儿，用脏兮兮的脸蹭了蹭她柔软的脸颊。
“嗯，爸爸去玩泥巴了。”
“玩泥巴，赚钱给晓晓和昊昊买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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