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孩儿的脸。傍晚时分还晚霞满天,入夜后却毫无征兆地变了脸。狂风骤起,卷着沙尘和落叶,狠狠拍打着工地的彩钢板房,发出哐哐当当的巨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林骁刚把孩子们哄睡,听着窗外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雨声,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想起白天刚浇筑完的2号楼五层楼板混凝土,虽然已经初凝,但养护时间还远远不够,最怕的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和降温。
果然,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是李强打来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异常急促:“骁子!快!叫上老张他们能叫的人,立刻来工地!2号楼刚浇的混凝土!妈的这鬼天气!必须马上覆盖保护!不然这层楼板就废了!”
林骁的心猛地一沉!一层楼板的混凝土如果被暴雨冲毁,不仅仅是巨大的经济损失,更会严重影响整个工程进度,后果不堪设想!
“明白!马上到!”他没有任何犹豫,挂断电话,看了一眼卧室里熟睡的孩子,咬了咬牙,抓起那件旧雨衣和手电筒,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了茫茫雨夜。
雨大得吓人,雨衣几乎瞬间湿透,冰冷地贴在身上。狂风几乎要把他掀翻,路灯在雨幕中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光晕。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水横流的街道上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赶到工地时,李强和老张已经带着七八个住得近的工友到了。每个人都浑身湿透,脸色凝重。巨大的探照灯在雨幕中吃力地投射出光柱,照亮了那片刚刚浇筑、在暴雨下显得脆弱不堪的混凝土楼板。
“快!防水布!沙袋!”李强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
工人们立刻行动起来,冲向材料堆放区。沉重的、浸了水的大型防水布需要四五个人才能抬动。林骁二话不说,冲上前和工友们一起,扛起那冰冷湿滑、重逾千斤的防水布一角,怒吼着,一步步艰难地挪向2号楼。
风雨像无数条鞭子,抽打在脸上、身上,生疼。脚下是湿滑泥泞的基坑边缘,每走一步都险象环生。雨水糊住了眼睛,只能凭着感觉和工友的吆喝声向前。
“一!二!三!起!”
号子声在暴雨中显得微弱,却凝聚着所有人的力量。巨大的防水布被艰难地展开,覆盖向楼板。但风太大了,刚盖上去一角,就被狂风猛地掀起,像一面挣扎的旗帜。
“压住!用沙袋压住边角!”老张吼着,花白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皱纹肆意流淌。
林骁又立刻转身去搬运沙袋。几十斤重的沙袋,在平时不算什么,但在湿滑泥泞、狂风暴雨的环境中,变得异常艰难。他弯下腰,抱起一个沙袋,脚下猛地一滑,险些摔倒,泥水瞬间溅满全身。他闷哼一声,稳住身形,咬着牙,一步一趔趄地将沙袋搬到楼板边缘,重重地压在防水布上。
一个,两个,三个……
他记不清自己搬了多少个沙袋,只觉得手臂和腰背早已麻木,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湿冷空气和铁锈味。汗水混着雨水,让他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
在一次弯腰搬沙袋时,脚下湿滑的模板让他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
“小心!”旁边一个工友惊呼。
林骁下意识用手撑地,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凉的雨水涌出。但他顾不上查看,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再次抱起了那个沙袋。
他的动作,他的拼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个曾经被视为“文化人”、“关系户”的记录员,此刻的表现,比许多老工人都要悍不畏死。
老张看着他一次次在风雨中踉跄的身影,看着他被划破流血却毫不在意的手,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大吼:“都他妈加把劲!别让林工一个人拼!”
这句话像是一剂强心针,工友们吼叫着,更加卖力地投入战斗。
不知道奋战了多久,当最后一块防水布的边角被沙袋死死压住,整个楼板被严密地保护起来时,风雨似乎也小了一些。
所有人都瘫坐在泥水里,靠着墙壁或者沙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雨水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每个人都像是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雕塑。
李强打着手电,仔细检查了一遍覆盖情况,确认万无一失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走到瘫坐在地上的林骁面前,看着他苍白的脸、流血的手和浑身泥泞的模样,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握了一下林骁没有受伤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张也走了过来,没说话,从自己湿透的烟盒里抖出两根被雨水泡得变形的香烟,递了一根给林骁。
林骁愣了一下,看着那根湿漉漉的烟,又看了看老张。他平时不抽烟,但此刻,他接了过来。
老张用打火机费力地打了好几下,才点燃了两根烟。两个男人,就这样在渐渐变小的雨中,坐在泥水里,默默地抽着那半湿不干的烟。
烟雾混合着水汽,袅袅升起。
没有感谢,没有夸奖。
但这根烟,代表着接纳,代表着认可,代表着在这个以力量和汗水衡量价值的世界里,林骁,真正地,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雨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
工友们互相搀扶着,准备离开。
林骁最后一个站起身,感到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又抬头看了看被防水布保护得好好的混凝土楼板。
虽然疲惫不堪,虽然满身泥泞,虽然手在作痛。
但他的心里,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而滚烫的热流。
他用自己的行动,守护了工程,也赢得了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
今夜,他不是设计师林骁,也不是记录员林骁。
他是工人,林骁。
一个可以被托付、可以被信赖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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