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萍之辱**
青萍镇,坐落于青云山脉余脉褶皱里的小地方,像一颗被随手丢弃的顽石,灰扑扑,不起眼。镇子不大,一条主街贯穿东西,两旁是些低矮的土坯房或木屋,檐角挂着经年的尘絮和蛛网。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柴火、牲畜粪便和铁器淬火后特有的淡淡焦糊味混合的气息,这是属于边陲小镇的、沉闷而粗粝的底色。
陆家铁匠铺,就在主街最不起眼的西头。铺面不大,黑黢黢的门脸,门楣上歪歪扭扭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木招牌,字迹早已模糊。铺子里光线昏暗,靠墙立着个巨大的风炉,炉膛里炭火将熄未熄,散发着最后的余温。墙壁上、角落里,杂乱地堆放着各种生铁料、半成型的农具,以及几柄卖相粗陋的铁剑胚子。空气里,铁锈和炭灰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此刻,这间狭小的铺子里,空气却凝滞得如同烧红的铁块投入冷水,滋啦作响的并非实物,而是人心。陆离站在风炉投下的阴影里,铺门大敞,初秋午后有些刺眼的天光汹涌而入,却只照亮了他脚下那一小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门外,不知何时已围拢了半条街的镇民,男男女女,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贪婪的蝇虫,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在他耳边反复盘旋着那几个字:
“废人”、“凝不了气”、“柳家小姐要退婚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十七岁的陆离,身形已比同龄人高上半头,只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无法引气入体的困扰,让他显得有些单薄。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打,裸露的小臂上线条分明,那是常年帮父亲抡锤打铁留下的痕迹。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鼻梁挺直,嘴唇习惯性地抿着,显得沉默而倔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孔是罕见的深褐色,平日里像两口沉寂的古井,波澜不惊,此刻,那古井深处,却似有飓风在酝酿。
堂屋中央,站着柳家小姐柳茹烟。一身鹅黄轻纱裁成的襦裙,用料考究,针脚细密,衬得她肤白如雪,身段玲珑。乌发梳成精致的飞仙髻,斜插一支碧玉簪,在昏暗的铁匠铺里熠熠生辉。只是她眉眼间淬着的冰霜,将这精心雕琢的美丽冻得僵硬而刻薄。她下巴微抬,目光掠过陆离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如同审视一件碍眼的、沾了污渍的旧物,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陆离,”她开口,声音清脆,像玉珠落盘,却字字带着冰棱的棱角,扎心刺骨,“婚约,就此作罢。”她纤细白皙的指尖夹着一张泛黄的纸笺,轻轻一抖,动作优雅,却透着十足的轻蔑。那纸片如同枯死的蝶翼,打着旋儿飘落在地,不偏不倚,正落在陆离脚边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纸笺上“婚书”二字,墨色淋漓,曾经承载着两家微末时的情谊与承诺,此刻却像两个最恶毒的嘲讽鬼脸,咧着嘴无声地嘲笑。
“你无法凝气,终生不过一介凡俗,连我柳家的门槛都迈不进。”柳茹烟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实,“莫要再痴心妄想,平白误了你自己,也污了我柳家的门楣。”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少年最深的痛处。
她话音刚落,身旁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珠滴溜转的干瘦管家立刻上前一步,三角眼里满是市侩与刻薄,声音尖利地补充道:“陆离,识相点!我家小姐如今已是青云宗外门管事李长老的亲传弟子!那是何等的身份?一步登天!前途无量!你算个什么东西?铁匠的儿子!一辈子跟煤渣铁屑打交道的命!还妄想攀龙附凤?简直是笑话!”他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陆离脸上,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强硬得近乎蛮横,“快!把你爹当年借走的那块‘寒铁精魄’还来!那是柳家的东西!不是你这种下贱人能沾手的!”
铺子深处,光线更暗的里间,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那是陆离卧病在床的父亲。这咳嗽声像鞭子,狠狠抽在陆离的心上。
陆离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弦,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的皮肉里,一丝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在口腔中弥漫开。羞辱!巨大的、铺天盖地的羞辱!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尊严上,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血液逆流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愤怒的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涌咆哮,灼烧着他的理智,几乎要冲破皮囊喷薄而出,将眼前这趾高气扬的主仆二人,将这满屋子看热闹的冷漠目光,连同这污浊不堪的世界,一起焚成灰烬!
杀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翻涌。
但他最终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脊梁骨一节节压下,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如同生锈门轴转动般的艰涩声响。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和几道新添血痕的手,微微颤抖着,捡起了地上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婚书。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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