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一句话,意图却极其恶毒,他在暗示,李世欢部的不少斩获,可能是捡了别人击溃的溃兵便宜,甚至是冒领了其他部队的战功。
李世欢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但他强行压了下去,抬头看向赵副将,目光平静却带着一股沙场带来的血腥煞气:“赵将军,我军接敌之初,便是柔然主力后方,其所部旗帜、衣甲,皆非溃兵模样。随后我部奉命反击,直插敌军主攻右翼部队之侧后,所斩之敌,皆乃阵型严整之敌。每一颗首级,皆可交由功曹逐一勘验衣甲、武器,若有来自他部击溃之溃兵,末将愿受军法处置!”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是在尸山血海里滚过之后才能拥有的底气。
厅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赵副将在故意刁难,但李世欢这番回应,可谓滴水不漏。
镇将摆了摆手,打了个圆场:“诶,战场情势复杂,各有斩获也是常理。李部斩获人多,这是事实。”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又落回李世欢身上,“不过,世欢啊,你部伤亡……未免太过惨重了些。六十人,近乎全军覆没啊。为将者,爱兵如子,固然重要,但亦需懂得珍惜兵力,不可一味浪战。如此高的伤亡,即便战功卓着,亦难免让人质疑……其指挥是否得当,是否有些……急功近利了?”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李世欢浑身发冷。
他看到了胜利,看到了斩获,却轻描淡写地忽略了他们被置于绝地的事实,反而用这惨重的伤亡,来反过来质疑他的指挥能力!仿佛他李世欢是为了军功,故意让部下们去送死一般!
“镇将大人!”李世欢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愤怒而微微颤抖,“我部奉命奇袭击柔然后方,直面柔然骑兵冲击与迂回!位置乃战前部署所定,非末将所能选择!面对优势之敌,若不当机立断,拼死血战,一旦阵线被破,则我军左翼乃至中军侧翼都将危殆!弟兄们浴血奋战,是为大局,是为保全我军阵线!何来浪战?何来急功近利?!”
他的质问,在厅中回荡。一些中立的军官微微颔首,显然认同他的说法。当时左翼的情况,大家心知肚明。
赵副将冷哼一声:“李队主倒是伶牙俐齿。然则,为将者不能保全部下,便是失职!伤亡如此之重,纵然有功,其过亦不可不究!否则,日后各部皆效仿你般‘血战’,我怀朔镇有多少儿郎够这般消耗?”
颠倒黑白,莫过于此!
李世欢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失态。他看着端坐中央、面色平静无波的镇将,看着周围或冷漠、或幸灾乐祸、或爱莫能助的众人,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凉和荒谬。
他和他那六十个兄弟用命换来的功勋,在这里,成了被质疑、被分润、甚至被论罪的缘由!
镇将沉吟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做出了最后的“平衡”:“好了,不必再争了。李部之功,确实卓着,然伤亡过重,亦是事实。功过相抵…嗯,这样吧,斩获之首级、战马、军械,按制折算,赏赐……核减三成,以示惩戒。至于官身擢升…暂且记下,容后再议。”
核减三成赏赐!暂且记下,容后再议!
这意味着,那些阵亡兄弟用命换来的抚恤,要被克扣!意味着他李世欢几乎打光部队换来的战功,被轻飘飘的一句“记下”就无限期搁置了!
李世欢站在那里,身体僵硬,拳头握得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一。
他没有再争辩。
因为他知道,在这里,道理和鲜血,都比不上权力和平衡。
他缓缓低下头,掩去眸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冰冷火焰,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波澜:
“末将……遵命。”
带着一份被核减了三成的赏赐清单,以及一纸轻飘飘的“功过相抵,擢升容后再议”的结论,李世欢离开了镇将府。
走出那扇大门,外面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他感觉不到丝毫清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种在心底疯狂滋长的东西。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府邸。
这里,没有公道。
这里,寒门,底层士兵之功,如同这冬日的阳光,看似明亮,却无半点暖意。
他翻身上马,对两名随从道:“回去。”
来时,他心中尚存一丝微弱的希望。
归时,他已明白,通往未来的路,不在怀朔镇的官厅之内,而在别处。
那六十个兄弟的血,不能白流。战后抚恤,他自己来。
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孤独而坚定。
属于李世欢的、某种内在的东西,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并且变得更加坚硬、更加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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