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冰水的纱布,沉甸甸地挂在院墙头。昨夜未化尽的雪堆在墙角,凝成灰褐色的污垢。灶膛里,革命窝头2.0的余温尚未散尽,那混合着粗粮焦香的热气,是这个小厨房里最坚实的堡垒。然而这一刻,堡垒仿佛被门外不请自来的寒气撕开了一道口子。
竹篮磕碰灶台的声响,在这个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俺、俺姑让来赔个不是......
一张堆着油滑笑容的年轻脸庞挤进门缝,眼神闪烁不定。靛蓝色粗布包袱被粗鲁地推了进来,揭开一角,露出颤巍巍、白嫩得过分的豆腐块,散发出浓重到令人不适的豆腥气。少年——钱穗穗娘家的侄子,皮肤透着不自然的细腻苍白,脖颈侧旁那块陈崖柏标志性的暗红胎记,被劣质的扑粉勉强遮盖着,边缘洇出突兀的粉粒。
他的动作带着一股急于撇清的慌张,把篮子往灶台上一搡,豆腐险些滚落。祝棉没有笑,也没有接话。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豆腐表面,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胃里泛起一阵微寒。当她的目光如刀子般刮向他抹粉的脖颈时,少年脸上的讨好瞬间僵死,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一下,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她对视,脚跟钉在原地,却又像随时要弹起奔逃。
姑......姑说前头那些个闹腾,都是俺们不懂事......他挤牙膏似的往外蹦词儿,声音越说越低,像是在背诵一篇不熟悉的课文。
祝棉依旧沉默,只是探手稳稳托住竹篮底部,指尖在粗糙的竹篾上一压一捻。
一丝极其细微的刺感。
篮子底部垫着厚厚一层粗黄草纸,已经被豆腐沥下的水浸得湿透,软塌塌的一团,散发着豆腥和水汽混合的闷味。少年如蒙大赦,脚后跟几乎离了地,含糊不清地丢下一句还得赶去厂里上工,便像只受惊的野兔般蹿出门帘,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
那股刻意为之的豆腐腥气在狭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祝棉没有去动那些过于白嫩的豆腐,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那团湿软的粗纸上。这纸的纹理粗硬带着毛边,绝不是寻常包裹食物用的。她皱着眉,两指仔细一捻,指腹竟沾下一点油腻的纸屑。
不对。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倏然转身,一把将那团湿纸摊平在冰冷的灶台边缘。豆腐渗出的冰水迅速濡开了纸上晕染的霉褐色墨迹。她猛地推开旁边糊着霜花的木窗,让冷冽的晨光彻底流泻进来,粗糙的纸面迎着光——
灰白的纸面上,无数扭曲交叠的墨线在光线下显现出来。霉斑像贪婪的蠕虫,不仅啃噬着纸张边缘,更吞噬着那些残缺的文字和数字。更醒目的是几道被反复用力刮擦的痕迹,仿佛有人急于用指甲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祝棉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一处:一列模糊但尚能辨认的特供香粳条目下,签收的印章压痕边缘,竟与旁侧另一处陈家办公茶叶特批款项的模糊印记完美地交叠在一起!
一个套印的、完整的、几乎看不出分界的闭环!
冰冷的战栗从指尖瞬间窜上脊背。祝棉抓起一支短得几乎握不住的铅笔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屏住呼吸,笔尖悬在霉烂发脆的纸面上方,如同手术刀即将落下第一刀。她的目光变得极度专注,穿透那些墨色的混沌和人为的刮擦痕迹,试图抽丝剥茧,还原被隐藏的真相。
铅笔尖动了。
它不像猎隼,更像她用了多年、磨得发亮的缝衣针,精准地挑开账目上缝合谎言的线头。它灵巧地避开霉变塌陷的纸窟窿,顺着一条极其隐晦、被墨水与刮擦弄得支离破碎的笔划连线往下走,最终在污渍环绕的边缘勾出一道纤细的、微微发红的痕迹——那是被某种酸性液体(很可能是豆汁)浸泡后又干透钙化的罪证残留。
笔尖稳健地滑向一组日期数字:。
旁边紧跟着米糠200斤,后面有个刮擦后勉强可辨的括号,里面是两个字——。
笔尖毫不犹豫地向下一行:,特供香粳80斤,签收处盖着鲜红的印章。
祝棉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清晰的链条在她脑中炸开:米糠被陈家人领走,第二天就摇身一变,成了钱家的特供香粳?笔尖顿了顿,猛地转向日期后面一串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模糊批注,铅笔灰黑色的粉尘轻轻填满了那凹痕:
防空洞库耗损。
好一个偷梁换柱!好一个瞒天过海!竟然还敢报防空洞的损耗!愤怒像一团火,瞬间烧遍她的四肢百骸。
铅灰色的轨迹在霉烂纸页上飞速游走,冷静地拆解着伪造的迷宫。豆腐残存的汁水沿着纸角无声滴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特供香粳特字上,氤开一个深褐色的、正在缓慢扩张的蛀洞。那湿痕的边缘,恰巧将那个刚刚显现的防空洞库耗损批注圈了起来,像一个沉默的、却无比精准的箭头,直指罪恶的核心。
灶台另一侧,传来小儿子迟疑的声音。陆援朝正踮着脚,用干枯的丝瓜络用力刮蹭着灶台上滴落的豆腐沫子。他瘦小的身影笼罩在灶洞残余的最后一点微光里,动作异常专注而卖力,仿佛这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他的耳朵却竖得老高,清晰地听到了母亲陡然变得粗重而紧绷的呼吸声,手上刮擦的动作猝然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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