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玻璃结着厚厚的霜,一只冻得通红的小手固执地刮擦着,终于刮出一小块透明的“窗口”。
祝棉的心像被冰手攥紧,疼得喘不过气。透过那小口,她看见女儿画的画:歪扭的铁丝网,一个火柴人,身上涂满代表隔离服的叉叉。那个冰冷、充满禁忌的意象,像针扎进她心里。
火柴人伸着一只无指的巨掌,掌心却空落落的,像个黑洞,吞噬所有希望。
“呜……”陆和平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又猛地吞回去,小小的肩膀因克制微微发抖。她苍白的小脸紧贴冰凉玻璃,眼里积着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腊月廿三的冷风在筒子楼走廊里打旋,卷起空粮袋布角。灶台上,油瓶早已见底。生存的绞索勒得这个家格格作响,小年的零星仪式,脆弱得不堪一击。
祝棉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墙角那袋被遗忘的黍粉——还剩半捧金黄麦粒。这可能是最后一点粮食了。但看着女儿冻红的小手和空洞的眼神,她没有犹豫。
“和平,”她转身,声音稳得出奇,“来,帮妈一件事。”
女孩怯生生转头,小鹿般的眼睛含着惊惶。
祝棉拉起那双生满冻疮、冰凉刺骨的小手,走到灶台边木盆前。她将麦粒小心倒进盆里,舀起温热井水缓缓注入。
“它们要睡一觉,”她的声音轻柔得像落在麦粒上的水纹,“睡醒了才能长大。”她的指腹轻轻划过女孩手背上新鲜的冻疮裂口,将那冰凉小手裹在自己粗糙但温热的掌心里。
陆和平身体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她低头,看着水慢慢变成浅浊微黄色,空茫的眼神似乎在起伏的麦粒间寻找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祝棉耐心清洗两遍麦粒,用旧布沥干水分,然后搬出晒酱菜的小竹匾。青黄色竹篾交织出的网格,成了承载希望的微型阵地。
“看,”祝棉将吸饱水的金黄麦粒均匀铺在竹匾上,“那些雨水冲刷出的沟壑……以前我带你们爹打仗时,陕北老乡挖的防空洞,就是这样的阵型。”
她指尖在麦粒阵列间虚划,声音低沉笃定:“你画的‘纸衣’,那不是怪东西。那是铠甲。”
陆建国不知何时站到门口,拳头攥得紧紧的,目光凶狠中夹杂一丝困惑。陆援朝也蹭到二哥身边,盯着黄澄澄麦粒,小脸上写满“能做成什么好吃的”的期待。
“挡风雪?”陆和平终于抬头,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挡所有坏东西的风雪,”祝棉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竖着的深壑挡炸弹气浪,开阔的平地藏身家性命。你爹……”她停顿一下,舌尖尝到一丝腥咸,是自己咬破的唇角血,“他们穿那身,是替别人挡在最前面。”
她将竹匾放在离灶眼不远、温暖但不过热的角落。昏黄灯光在金色谷粒上跳跃,像为这场生命奇迹默默祝福。
寒夜死寂。窗外风刮整宿,发出困兽般呜咽。陆建国蜷在行军床一角,眼皮死死撑着,却最终抵不过连日紧绷寒冷,沉沉睡去。
祝棉靠在灶台边,整个人隐入阴影,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她隔段时间就用掌心试探竹匾里微微发酵的热度,调整与灶火距离。空气里,一丝隐秘、鲜活甜蜜的生命气息越来越浓。
凌晨三四点,万籁俱寂。
一根、两根、无数根细弱银白的根须,悄然顶破麦粒外壳,探出了头。
纤细又倔强的银线,如同疲惫母亲怀中婴儿蜷曲的脐带,在昏暗中顽强伸展、交织。一股清润饱满的生机无声弥漫,驱散冬夜严寒。
陆援朝睡得迷糊翻了个身,发出呓语。
声音惊醒祝棉。她起身轻手轻脚倒掉篦子水,确保麦芽根尖温润。冰冷夜气瞬间包裹她。肋下银簪所在像被寒针刺了一下,痛得她后背绷紧。她下意识扭头看向厨房窗外——大院角落鸡窝方向,夜色如凝固墨块,但一种更黏稠、更腥锈的不祥气息盘踞不去。她猛地甩头,像驱赶晦物。
陆援朝冻得一哆嗦,扁嘴要蜷缩回去。祝棉眼神一动,轻拍老二肩头,把迷糊的陆和平裹着被子往中间拖拖。
“孩子们,”她声音不大,却带着黑夜里的安定力量,“醒醒。听。”
她揭开竹匾上湿布。
庞大沉凝的寂静瞬间被打破。
寒夜成了巨大鼓面。
“铛。”
一声沉实撞击,带着金属回响,穿透寒气,撞到板壁上又弹回。是祝棉把筛选好的雪白麦芽和米浆混合物倒进厚重石臼的声音。
“咚!”
石杵第一次大力抬起、落下!沉重撞击感,像一颗真正心脏在窒闷胸腔里骤然搏动!闷响在墙壁间回荡,砸在每个人心坎上。
“咚!”
“咚!”
石杵一下,一下砸落!
起初低沉延绵,像闷雷滚过低云。每一次抬起都带着麦芽纤维碎裂的艰涩摩擦声;每一次落下都挤压出草绿色带植物气息的浆汁。米浆浓稠发挥效力。锤击节奏加快,变得短促、迅疾、声如裂帛!哐!哐!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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