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棉的眼泪无声地落在陆凛冬肩头,浸湿了深绿的军装。她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从索桥上一步步走下来,手臂僵硬地环住他的腰,仿佛冻成了冰棱。鼻息间满是铁锈味的汗水和未散的硝烟气息,每一步踏在坚实的泥地上,她都能感觉到自己膝盖在微微打颤。
怀里的和平轻得像片羽毛,还在断断续续地抽噎,小脸上泪痕混着尘土,眼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这孩子从索桥上被救下来后,就一直在发抖,像是被抽走了魂儿。
妈……掉下去了……孩子破碎的呓语让祝棉心头一紧,胃里翻搅着索桥下那漆黑深渊带来的眩晕感。
到家了,棉。陆凛冬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压在喉咙里,他的脚步稳健得像用尺子量过,刻意放得又平又缓。这个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军人,此刻却细心体贴得让人心疼。
建国跟在他们身后,像只受伤的小豹子,用肩膀撞开家门。这孩子浑身沾满污泥,嘴角还带着与老耿搏斗时留下的血迹,可那双眼睛里的凶狠尚未褪去,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昏黄的灯光下,家里的凌乱显得格外刺眼——桌椅歪斜,援朝蜷在墙角的被垛上,手里还死死攥着半片撕坏的芝麻糖纸。看见他们进来,他一骨碌爬起来,想哭又不敢大声,只发出呜呜的闷响。
和平姐……援朝的声音带着恐惧的嘶哑,想靠近又不敢。
援朝乖,姐姐累了,我们去烧水。祝棉强行从陆凛冬背上滑下来,脚踩到水泥地的刹那还是虚软得晃了一下,但下一瞬便强撑住身体。她伸手想去接和平,指尖却在触碰到孩子滚烫皮肤的刹那猛地缩回——太烫了!像团没烧透的炭火。
陆凛冬已经迅速将轻飘飘的孩子放在了小床上。他解开和平身上沾满草屑糖渍的外套,抽掉带着冰冷汗气的枕巾,动作快而精准。和平裸露在卷发下那小半张脸火烧般的红,眼皮粘着一层不正常的红光,干燥的嘴唇急促开合,吐出的都是破碎的音节:
斑马叔叔……腿……木头……黑骨头……呜……
邪火烧起来了。祝棉的声音有点劈,嗓子又干又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迫,建国!去,屋后山崖根下那眼新涌出的泉眼,用灶房最干净的陶瓮打水!水要清得能照见游虾,接满一瓮就回来!她几乎是指令般下达,容不得半点犹豫。
建国没吭声,瘦小的身影如同绷紧的弓弦没有迟疑一秒往外冲,甚至没顾得上抹一把脸上混着汗水和索桥激斗留下的黑灰血痕。掠过援朝身边时,他顺手抓了一个平时装凉皮用的干净大搪瓷盆塞过去:去接凉井水,快点!别让水冻着了。男孩的声音压得沉沉的,命令式不容置疑。援朝根本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身体已经听从指挥抱着盆冲出去了。
灶房里只剩下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和平细若游丝、令人揪心的呜咽。祝棉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匀,直奔那个装豆子的小缸,揭开蒙在上面的粗布。
黄豆!泡久了的黄豆正好...只有这个能压惊热,只有这个最软最凉…她的手指插进温凉的水和胀润的冰豆里翻搅着,激起小小的水花。她筛豆的节奏急促得近乎痉挛,整个人不甚清醒却动作极快异常熟练利落。
陆凛冬已经蹲在小煤炉前,尽管左耳此刻只能捕捉到一片沉闷模糊的嗡鸣,但他精准地用铁钳拔开炉盖,添上新的煤块,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橘色火焰立刻腾的一下舔上乌黑煤块,温度急速上升,蒸腾着灶房内凝结的冰冷恐惧。几缕微薄的暖意从热气蒸腾的铁炉边缘升腾起来,仿佛阻隔外界纷扰的一道窄门边缘微微漏进来点生机。
这时,建国抱着沉重的陶瓮回来了,汗嗒嗒地泛着凉气。他胳膊上的青色血管紧绷在苍白臂侧,如同小小山川连绵攀蜒。他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后娘心无旁骛的操作姿态,满头乱卷的头发有几绺贴在微汗的红颊边上。
祝棉将他辛苦担回的泉水取用,沉重陶瓮里的清冽山泉水注满瓦盆,带着一丝山涧苔藓的沁凉气息。她根本没有时间用石磨细细研磨,一把捞起胀鼓鼓的湿豆,直接塞进岩臼坑里。
她握紧了硬木舂柄,眼神和肩膀都紧绷得像拉满的弓,一下、又一下,节奏有种近乎粗野的紧迫感,冰凉的豆子在石臼里不断炸裂粉碎成浑浊的白色浆汁。
这水声是唯一的存在脉动,祝棉的每一次舂捣都震动着地面,使得门窗板都咯咯轻响。而每一次舂起舂落压下豆泥糜的时候,她努力控制着身体却还是抑制不住的微微痉挛——索桥上那深谷的、无法掌控的坠落之力似乎紧握在她握着杆子的指节处,汗水浸湿了手背露着新疤的皮肤。
……冷……床上那声破碎的、带着颤抖的呜咽模糊地传来。
陆凛冬军人本能似的站起来走到床边,看着那蜷缩成一团、额头直冒冷汗的小脸,他伸出手,布满粗茧的大掌有些笨拙又压抑住下意识想抚平的动作,只停顿悬空片刻又迅速撤回。他背对着舂豆的声音,把耳朵轻轻贴到和平面前的被褥褶皱上,靠近孩子汗湿的鬓角方向仔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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