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冰场的铁栅栏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援朝的笑声像撒了一地的铜豆子,他踩着那双改造过的磁铁鞋,“呼啦啦”滑了个大圈,鞋底吸附的铁屑噼啪作响。
“坏蛋变吸铁石咯!”
祝棉一把抓住儿子汗津津的胳膊:“收摊了,小子。再疯下去,晚饭都赶不上了。”
她声音不高,语速却利落得像切菜的刀刃刮过石板。抬眼时,看见陆凛冬站在远处的槐树下——墨绿色军装绷得笔直,耳际那枚隐形的助听器正无声转动角度。他朝这边微微颔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几个小混混被警卫扭着胳膊拖走,骂骂咧咧的声音混着人群的哄笑。建国扯住和平的衣角,妹妹像只受惊的雀儿,缩进他身后,苍白的小手绞紧哥哥的衣摆。
“妈,磁铁鞋子真好玩,”援朝拽着祝棉围裙的下摆,眼睛亮晶晶的,“明天还能穿不?”
“穿你个馋猫蹄子!”建国哼了一声,眉眼里的凶劲淡了些,“没瞅见爹的眼神?这事儿还没完呢。”
陆凛冬的脚步声近了。他踩过满地夕照的余温,声音从喉咙深处闷出来:“人扣在保卫科了。”
他目光扫过祝棉:“县里明天颁奖,你……”
话尾悬在那里,像钩子挂着空气。
祝棉连头都没有抬起一下,只顾着手上动作娴熟地将摊位上的那块油腻腻的帆布给卷起来。一些绿色细碎的韭菜叶子沾在了她纤细修长的手指间,散发着一股刺鼻而又浓烈的气味儿,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祝棉的心情和速度。
来得及! 祝棉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回应对方。那一排洁白如雪、整齐有序的牙齿仿佛被夕阳洒下的金色余晖所包裹一般闪闪发光,就像是把傍晚时分天空中的晚霞碎片全都镶嵌进了嘴里似的耀眼夺目。
凛冬的指节忽然绷紧。
孩子们都瞧见了——他那半边失聪的耳朵,微微抽动了一下。
和平从建国背后探出身,细声问:“爹耳朵痛了?”
援朝咯咯乐:“爸怕妈领奖不回家做饭!”
孩子们的笑闹声里,祝棉卷起围裙。腕上那道星形烫疤晃了晃,像一枚褪色的印记。她没明说,但凛冬眼神里的锐光提醒她:旱冰场的磁力鞋,粘牢了小鱼,可大网还没起底。
县礼堂的桐油木门吱呀拉开时,扑面而来的人气能把屋梁压弯。
台上扯着红布横幅:“1984年度个体经济先锋表彰大会”——“十大万元户”几个烫金字,映得台下千把双眼睛都发直。空气里混着汗味、烟味,还有旧木头受潮的霉味。
祝棉排第五个上台。帆布鞋踩过吱嘎作响的木阶,洗得泛白的蓝布褂子在聚光灯下洇出汗水圈儿。她手里还沾着早晨和面的面粉,指甲缝里嵌着韭菜叶的碎末。
援朝挤在第一排,嚼着揣兜里的糖块,腮帮子鼓成仓鼠。建国站得笔挺,小狼崽似的眼神扫射四周,指尖捏着半根磨光的铁丝——那是他从旱冰场捡来的,说能防身。和平揪着哥哥衣角,脚尖踮着,在人群空隙里瞄台上,苍白的小脸浮着一层薄薄的红晕。
“军嫂祝棉,小食铺‘暖胃居’年营业额破万!”
主持人的声调拔高,像唱戏的腔。一枚铜质奖章递过来,冰凉、沉甸甸的金属贴进掌心。祝棉咧开嘴,那笑容明晃晃的,像刀锋擦过磨刀石。
人群里爆出掌声,淹了她一句咕哝:“万什么户?挣的钱全填了粮票窟窿了……”
底下援朝跳着高拍手:“妈!铜疙瘩能换肉包子不?”
哄笑声炸开时,陆凛冬立在礼堂铁门旁。军帽压得低低的,帽檐阴影遮住半张脸。助听器悄悄对准了台侧——那里杵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指缝里夹着烟,烟头一点猩红,明明灭灭。
祝贺声没落歇,后排猛地炸起尖嗓:
“老天爷开眼啦!亲闺女发财忘了爹娘呦!”
两个枯瘦影子扒开人流扑来——原主的爹祝大桩,衣裳油渍渍挂灰,像从腌菜缸里捞出来的;娘王翠花头发毛得顶个鸟窝,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大桩干瘪的手指头戳上祝棉鼻尖:“白眼狼!奖章是金子不?快折了现抵俺养老钱!”
王翠花一屁股坐台沿上,拍着大腿哭喊:“俺闺女早死逑啦!你替了她身子就欠俺债!俺的棉棉啊——”
礼堂死寂了片刻。
援朝嘴里的糖“啪嗒”掉在地上。建国一把攥紧铁丝,青筋从手背上暴起来,要往前冲——
陆凛冬在门口微微摇头。
拇指在裤缝上划了个半弧。暗语:待命。
祝棉脸上半点波澜没有。她慢吞吞摸进挎着的藤条篮子——那篮里还沾着旱冰场的铁屑味儿,混着韭菜盒子残留的油香——拎出个蒸腾热气的竹屉子。
“嚷嚷啥?”
她掀开屉布,白汽裹着葱油香猛扑向人群,热腾腾的,带着生活的温度。
“没瞧见过大场面?来,爹、娘,尝口新鲜的韭菜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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