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碾过泥地的声音闷沉沉的,混着刺鼻的机油味,一起灌进油罐车里。
陆援朝缩在角落,小手死死捂着棉猴口袋——里头有三个肉包子,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还温着。那是晚饭时妈妈悄悄塞给他的,说:“饿了就吃。”
“上来!快!”
舱口伸下一只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油。陆凛冬没犹豫,一手拎一个孩子的后颈,像提小猫似的往上送。
“嘶啦——”
布匹撕裂的声音格外清晰。陆援朝感觉屁股一凉,棉裤被翘起的铁栓划开道口子,白棉絮“噗”地冒出来。
“我的包子!”他第一反应是捂口袋,小圆脸皱成十八个褶,“包子可别漏了!”
陆建国刚在车顶站稳,听见这句,脚底一滑差点栽下去。“抱紧!别管包子!”他吼着抓住弟弟乱蹬的腿,手心全是冷汗。
陆凛冬最后一个跃出。军靴踩在金属车顶“哐”一声闷响,他人还没完全站直,视线已经钉死在后方——
招待所后头,锅炉房的窗户正喷出不正常的红光。
不是平时烧煤的暖橘色,是疯了的、乱窜的火舌头,裹着滚滚黑烟往外涌。木质窗框噼里啪啦炸响,空气里焦糊味混着塑料烧焦的恶臭,劈头盖脸砸过来。
“锅炉房着火了!”下面有人嘶喊,嗓子劈了叉。
陆凛冬没说话,转头看祝棉。她脸上蹭满油污,几缕天然卷的碎发被汗黏在鬓角,正看向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
跑!
身体比脑子快。
“建国看好他们!原地不许动!”陆凛冬低喝的同时人已冲出去,军靴踏地声急促如鼓点。
祝棉几乎同步启动,但方向偏了一侧——锅炉房旁边那个堆满废品的小库房。
热浪扑到脸上时,陆援朝正用整个身体护着妹妹陆和平。
和平在他怀里抖得像风里的叶子,小手攥着他前襟,指节绷得发白。她眼睛睁得极大,瞳孔缩成两个小黑点,直勾勾盯着远处跳跃的火光,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咿…咿…”声,像受伤的小动物。
“别看。”陆建国侧过身,用自己单薄的背挡住妹妹视线,手掌按住她后脑勺往怀里带。他感觉到她抖得多厉害,小小身躯冰凉,只有攥着他衣服的手指烫得吓人。
陆援朝脸煞白:“烧了……都烧了……”他怔怔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红光,第一次明白火这东西能把什么都吃得干干净净,“包子……库房里还有半筐包子没搬完……”
声音带着哭腔,被噼啪的火爆声吞没。
库房木门烫手。
祝棉指尖刚触到就猛地缩回,抬脚朝门锁下方狠狠一踹。
“咣!”
老旧的木门应声撞开,黑亮的浓烟像有生命般扑出来。她伏低身体滚进去,烟呛得眼泪瞬间涌出,眼前一片模糊。
库房里堆满杂物:生锈的铁管道、破裂的陶缸碎片、倒塌的货架……角落几口叠放的旧铁锅用厚油布盖着,油布边缘都脆了。煤灰味、陈年白菜的腐味、铁锈味,还有烧焦塑料的刺鼻恶臭混在一起,冲得人头晕。
眼睛刺痛,肺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煤……”她屏住呼吸,目光在烟尘弥漫中急扫。最里面的角落——烟最浓、温度最高的地方!
“妈!”援朝带着哭腔的尖叫从外面刺进来。
祝棉心口一紧,扯下头上扎着的碎花围巾捂住口鼻,毫不犹豫扑向那个角落。
膝盖处的粗布棉裤发出细微的焦味。她跪在地上快速摸索,粗粝的水泥地硌得指尖生疼——碰到了!硬实的边缘,特有的菱棱孔洞!
蜂窝煤!还有几大块摞在一起!
她双手抠住煤块下沿,指甲抵进煤渣里,用全身力气往外拖拽。
“呃……”
一块从上面滚落的碎煤砸在左手虎口上,正正砸中那个星星形状的旧烫疤。尖锐的剧痛猛地炸开,旧伤处敏感的神经剧烈抽搐,痛得她眼前发黑。
“妈妈!!”援朝恐惧的嘶喊再次穿透烟火声传来。
不能停。
祝棉咬紧后槽牙,把半块沉重的蜂窝煤死死搂进怀里,煤块的棱角硌着胸口生疼。她几乎是爬的姿势,顶着滚滚浓烟和灼烫的空气,手脚并用地朝那个小门洞逃去。
“咳咳咳咳——!!”
刚一翻出来,接触到外面相对清凉的空气,剧烈的咳嗽就冲垮了强忍的极限。她弓着背蜷在地上,大口喘气,贪婪吸入带着灰烬味道、却不再灼伤肺管的空气。
怀里的蜂窝煤滚烫,边缘残缺,但那些标志性的蜂窝状孔洞还在,正散发着暗红色的高温。
“妈!”陆援朝像颗小炮弹冲过来,一把抱住她胳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妈你出来了……你出来了……”
祝棉咳得说不出话,喉咙火辣辣地痛,只能抬起被烟熏得看不清肤色的手,一下下拍打儿子的后背。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煤块——它在微微发光,那种被烈火灼烧后特有的暗红光泽,像一块刚从地心熔炉抢出来的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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