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遗忘河下游那个几乎被世界遗忘的拐弯处,一片茂密得令人窒息的芦苇丛,像一群贪婪的绿色幽灵,吞噬着一个早已废弃的旧渡口。这里的寂静是粘稠的,仿佛声音一发出就会被潮湿的空气吞没。腐烂发黑的木桩如同疲倦的腿脚,半浸在河水里,那水并非清澈,而是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近乎固态的墨黑,表面泛着一层油腻腻、五彩斑斓的晕彩,像极了打翻的砚台混入了死水的浮萍。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复杂得令人头晕——陈年墨汁的酸涩刺鼻,与水草在河底无声无息腐烂后泛起的甜腥气息交织在一起,长时间嗅闻,舌根会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仿佛咀嚼过浸泡了百年的黄连。
岸边,一块巨大的青苔碑斜插在泥泞中,像一颗被岁月击倒的巨兽牙齿。碑上的字迹早已被风雨霜雪和无所不在的湿气啃噬殆尽,只留下一个模糊不清、似乎象征着渡船或希望的浅淡刻痕,无言地诉说着此地的古老与秘密。
流传在附近村落里的古老耳语说,这条河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上古时代,某位执掌文字与记录的文神清洗他那支能书写命运的巨大神笔时,流淌下来的污水汇聚而成。万载光阴流逝,笔锋下的墨渣、书写过的悲欢、乃至被篡改或抹去的字句蕴含的怨怼,都沉淀在这河床深处,化作了这永不褪色、拒斥光明的黑水。寻常的木船、竹筏,甚至轻盈的皮艇,一旦触及这墨色的水面,都会像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拖拽般,迅速沉没,连个气泡都吝于泛起。唯有使用渡口边那片特殊芦苇丛里生长的新鲜芦苇,当场折就的纸船,才能在这诡异的河面上获得一丝漂浮的资格。但这纸船的折法也暗藏玄机:纸张必须是最新嫩的苇叶内侧那层薄膜般坚韧的材质,折痕需利落如刀切,不能有丝毫犹豫和毛边,而船头必须精心掐出一个锐利的三尖角——它不像船锚,更像一柄微缩的裁纸刀,据说唯有如此,才能勉强划开这浓稠得如同凝固命运的河面。
少年阿莱此刻就蹲在这个阴森的渡口边,掌心沁出的冷汗几乎要濡湿手中那只刚刚折好的、小巧而脆弱的芦苇纸船。苇叶在他指尖下发出极其细微的“簌簌”声,干燥而脆弱,如同深秋被晒干的蝉翼,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粉碎。他必须渡河。目光竭力穿透对岸那终年不散的、灰白色的浓雾,隐约能窥见一座孤寂灰塔的尖顶,如同指向晦暗天空的瘦削手指。古老的传说像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地传递着一个消息:那座塔里囚禁着一枚拥有神秘力量的银铃铛,它的响声或许能治愈世间最顽固的哑疾。这个渺茫的希望,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在阿莱心上。他的妹妹小芽,那个曾经笑声如银铃般清脆的女孩,在三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后,便失去了声音,成了被困在寂静牢笼里的鸟儿。
他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将手中的纸船轻轻放入河中。就在船底触及墨色水面的刹那,整条河仿佛从沉睡中被惊醒,骤然“活”了过来。原本死寂的河面开始“咕嘟咕嘟”地冒出黏稠巨大的气泡,如同煮沸的沥青,墨黑色的水流开始不安地翻涌、旋转,散发出更浓烈的腥涩气味。阿莱咬紧牙关,一脚踏进那纸船的中心。船身猛地向下一沉,单薄的船舷几乎瞬间就贴到了漆黑的水面,冰凉的河水透过薄薄的纸壁,寒意直透脚心。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脆弱的载体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仿佛随时都会解体。
纸船开始移动了。不是顺流而下的漂荡,而是被一股源自河底深处的、强大的暗流吸附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拽去。墨汁极其粘稠,死死地扒附着船底,拖出一条长长的、如同黑色胶质触须般的尾迹。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墨浪持续舔舐、侵蚀纸船发出的“咕唧……咕唧……”声,单调而令人齿冷。阿莱死死盯着前方,对岸的灰塔在流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蒙着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脏污纱幔。
突然,“嗤啦”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撕裂声从船底传来!阿莱的心猛地一沉,低头看去——一截毫无血色的、惨白的指骨,不知何时竟从墨汁般的水下悄然探出,如同水草般勾住了脆弱的船尾!那骨头表面裹满了粘稠的黑浆,指甲缝隙里塞满了乌黑的墨垢。这仿佛是一个信号,紧接着,更多诡异的东西从墨河深处浮现出来:纠缠成团、如同海草般蠕动的黑色发丝;封面字迹已模糊不清、正在半融解状态的古老书籍残骸;甚至还有一个木偶的头颅,眼眶处已成了两个空洞,不断有浓稠的墨汁从中流淌出来,如同黑色的眼泪。这些沉默的、充满怨念的残骸,无声无息地聚拢过来,推挤着、撞击着这艘在墨色深渊中艰难前行的孤舟。
船身开始剧烈地摇晃颠簸。一滴冰凉的墨汁在颠簸中被甩起,精准地溅在阿莱的手背上。那触感冰凉刺骨,仿佛不是液体,而是有生命的活物,正试图钻入他的皮肤之下。他下意识地猛甩手,但那墨点如同拥有生命般,牢牢地“钉”在了皮肤上,并且迅速晕染开来,形成一小片边缘不断扩散的、蛛网状的诡异黑纹。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喉咙。他不敢再低头去看水下那些攒动的、不祥的阴影,只能拼尽全力稳住身体的重心,用脚尖死死抵住船底——那里,一道被墨汁不断渗透的湿痕正在迅速扩大、蔓延,纸的材质正在变得软塌、颜色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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