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奥·科斯塔的退休生活,本该是在咸涩海风和永不停歇的潮汐声中慢慢腐烂。他在“海歌”悬崖脚下买了这栋孤零零的小屋,就是看中了它的与世隔绝和无可救药的破败。墙壁需要重新粉刷,水管会发出临终般的呻吟,雨季时屋顶总有几个角落会渗出顽固的水渍。但这些对埃里奥来说都无所谓。他离开城市,就是为了逃避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他拒绝细想,就像拒绝清理阁楼上那些积满灰尘的旧盒子。他只想坐在这面朝大海的露台上,看着日升月落,潮涨潮退,让时间像海水冲刷沙滩一样,磨平一切记忆的棱角。
七月的一个午后,暴风雨将至,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埃里奥沿着空旷的海滩散步,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湿润沙土的气息。在离潮水线很远的地方,靠近沙丘边缘,他看到了那座沙堡。
它很奇特。不像是孩子随意的作品,结构精致得过分,甚至有些怪异。它不是童话里可爱的城堡,反而带着一种冷酷的、几何式的精确。高耸的塔楼是尖锐的圆锥体,城墙棱角分明,甚至还有一条深深的、干涸的“护城河”环绕着它。沙子的颜色也非同一般,不是海滩上常见的淡黄色,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苍白的灰白色,像是被反复冲刷、磨去了所有杂质的骨骼的颜色。最让人不解的是,它看起来异常坚固,表面的沙子紧紧粘合,光滑得像是覆盖着一层透明的釉质。
埃里奥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碰塔楼的尖顶。触感坚硬、冰冷,完全不像是潮湿的沙粒。这勾起了他一丝久违的兴趣。他想起自己遥远的童年,也曾花上整个下午建造沙堡,然后带着一种混合着骄傲和宿命感的悲伤,看着潮水如何耐心地、一寸寸地将它们收回大海。那是一种关于毁灭和重生的启蒙教育。
但眼前这座沙堡,似乎完全无视了这种自然法则。接下来的几天,埃里奥像完成一个神秘的仪式,每天傍晚都会走到露台边缘,眺望那座沙堡。涨潮时,海水会淹过它所在的位置,但第二天退潮后,它总是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那里,身上连一丝被水流侵蚀的痕迹都没有,仿佛海水刻意绕开了它,或者它本身就是海洋的一部分。这种反常的“永固”特性,既令人着迷,又隐隐透着一股不安。
然后,他注意到了更诡异的事情。
他开始在露台的木地板上发现一种奇怪的苍白色沙粒,非常细微,但每天早晨都会出现一小撮。起初他以为是海风吹来的,或是自己鞋底带来的。但他很快排除了这些可能,因为他发现沙粒出现的位置,每天都朝着房子的方向,精确地移动一点点。
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想法促使他开始测量。他选了一个无风的夜晚,在沙堡朝向小屋的方向,插下了一根标记用的木棍。第二天同一时间,他再次测量。结果让他头皮一阵发麻:沙堡向他小屋的方向,移动了整整一米。
它不是被风吹动或雨水冲刷导致的小范围坍塌移位,而是整体性的、有方向的平移。就像一座微型的、拥有自我意志的堡垒,正在执行一场沉默而坚定的行军。
埃里奥感到一种荒谬的恐惧。他试图用铁锹将它铲平。但铁锹砍在沙堡上,竟然发出“锵”的一声脆响,像是敲在了石头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他又提来一桶海水,猛地泼上去。水流顺着光滑的墙壁滑落,沙堡滴水不沾,仿佛表面有一层无形的斥水膜。它就这样屹立不倒,每个夜晚,在埃里奥无法安眠的注视下(或者说,在他想象中),向着小屋坚定不移地推进一米。
恐慌开始像湿冷的雾气般渗透进小屋。埃里奥不再有心情看海。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座不断逼近的苍白堡垒所俘获。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测量它又前进了多少,然后用红色马克笔在露台地板上画下一条新的、触目惊心的标记线。沙堡无视物理法则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威胁。它像一颗被缓慢引向目标的炸弹,而倒计时,就是它与小屋之间的距离。
当沙堡的“护城河”边缘终于触碰到小屋木制露台的最外缘时,侵蚀开始了。
首先是露台靠近沙堡的那一侧支柱,开始发出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看不见的蛀虫在啃噬木头。埃里奥检查后发现,原本坚实的木材表面,覆盖上了一层那特有的苍白沙粒,木质变得异常酥脆,用手指就能抠下碎屑。几天后,那一角的露台明显下沉、倾斜了。
侵蚀没有停止。沙堡像一只分泌消化液的史前生物,将它接触到的地基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那种苍白、冰冷的沙粒。墙壁开始出现龟裂,裂缝中填满了沙子。地板变得凹凸不平,踩上去能感觉到下面有流动的沙粒。小屋的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窗因为框架变形而无法完全关闭,夜晚的风声如同冤魂的哀嚎,裹挟着冰冷的沙尘灌满整个房间。
埃里奥被困住了。他想过逃跑,但一种更深层、更黑暗的惰性,或者说是一种被“沙堡”无形中强化的、对世事变迁的彻底厌倦,将他牢牢钉在原地。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回到那个他拼命逃离的城市?面对那些他不想面对的人和事?这座逼近的沙堡,虽然恐怖,但它代表了一种极端的确然性,一种无法抗拒的结局。与这种“确定”的毁灭相比,外界的混乱和未知更让他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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