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镇西缘有一片终年潮湿的桤木沼泽,夏夜里,萤火虫像被撕碎的星群,在雾气里忽明忽暗。十四岁的洛娜·丁格尔常独自来这里,提着一只空玻璃罐——她父亲在远航前留下的,罐身贴着褪色的航海贴纸。父亲说过,等他回来,要带她去看“会发光的沙洲”,可那艘货轮一去三年,杳无音信。洛娜把思念塞进罐子,决定自己收集光。
沼泽尽头有家无人值守的小铺,棚顶用旧船帆搭成,门口挂着风铃,声音像碎玻璃相撞。铺里只卖一种货:萤火虫诱捕剂。瓶身贴着手写标签——“一点即可亮整夜,代价微不足道”。洛娜用省下的午餐钱买了一瓶,黄昏时,她把诱捕剂滴在罐底,盖子一开,萤火虫蜂拥而入,像被无形线牵引。她迅速拧紧盖子,看它们在玻璃囚笼里旋转,光点汇成一条微缩银河。
第一夜,罐子放在床头,洛娜睡得异常安稳。梦里,她站在一片发光的沙滩上,父亲向她挥手,时间像退潮一样缓慢。醒来时,窗外仍是浓雾,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轻盈,仿佛夜里某个无形的包袱被卸下了。她看向闹钟——才过去四小时,可精神却像睡了整整一夜。
第二夜,她再次捕虫,数量更多。罐子里的光几乎能照亮整间阁楼。这一次,她梦见自己回到七岁:父亲扛着她走在彩虹镇的老街,她手里举着,云很白,时间像被拉长的麦芽糖。醒来时,她却发现梦里的一切变得模糊——她记得梦的内容,却不记得七岁那年是否真的有过那样的午后。记忆像被水洗过的照片,边缘溶化成白色。
第三夜,沼泽边的风铃响了很久。洛娜捕了满满三罐萤火虫,把它们排成一列,像三座发光的灯塔。她睡着后,没有做梦,只有一片纯白。醒来时,她发现自己长高了——不是比喻,她的睡裤短了一截,脚踝露在外面,皮肤泛着淡淡的磷光。镜中的自己陌生又熟悉,下巴线条更明显,锁骨深陷,像有人在一夜之间把她往前推了两岁。
恐惧第一次袭来。洛娜跑去镇图书馆,查“萤火虫+时间”的关键词,只找到一条模糊的民俗笔记:
“沼泽萤火,昼伏夜出,群聚时可折射月影,被囚者以光阴为食。”
她不懂“被囚者”指的是虫,还是人。
第四夜,她决定不再捕虫。可罐子却自己亮了——三只空罐底部,诱捕剂的痕迹自动浮现,像有人从里面重新涂抹。萤火虫不知从何处飞来,穿过紧闭的窗户,钻进玻璃牢笼。洛娜眼睁睁看它们汇聚成光涡,却动弹不得。那一夜,她梦见自己站在桤木沼泽中央,身体由无数光点组成,父亲远远看着她,身影被雾气吞噬。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失去了十五岁生日那天的全部记忆——那天母亲曾为她烤苹果派,窗外下着初雪。她记得派的味道,却不记得自己吹过蜡烛,也不记得愿望是什么。
第五夜,罐子增加到七只。光太亮,她不得不把阁楼窗户用黑布蒙住。入睡后,她听见“沙沙”声,像细沙穿过玻璃漏斗。醒来时,她摸到枕边的发丝——原本及肩的红发,一夜之间长及腰际,发梢却变得透明,像萤火虫的尾囊。更可怕的是,她的影子淡了三分之一,仿佛有人从背后抽走了部分存在。
第六夜,沼泽铺的风铃自己响了。洛娜循声而去,棚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柜台上放着一只新的玻璃罐,比原先的大一倍,罐底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她七岁那年,父亲扛着她走在老街的合影。照片里的父亲正被一种奇怪的褪色吞噬,从脚开始,慢慢变成灰白。照片背面写着:
“光换时间,公平交易。再捕一次,即可见你父。”
洛娜的手颤抖着伸向罐子,却停在半空。她意识到,每一次捕虫,都在用“自己的光阴”支付。萤火虫不是被诱捕,而是被“雇佣”——它们带走她的年岁、记忆、存在,汇成光,再去照亮别人的梦。而沼泽铺的幕后主顾,或许是时间本身,或许是更古老的东西。
第七夜,她做了最后的交易。她带着那只巨大的罐子,走进沼泽深处,把诱捕剂整瓶倒进泥水里。瞬间,整个沼泽的萤火虫腾空而起,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集体灌入玻璃罐。光太亮,她不得不闭上眼睛。那一刻,她感到身体被抽空——骨骼软化、皮肤松弛、视力模糊,像有人把十四年的光阴折叠成一秒,从她体内抽走。她跪倒在地,却露出微笑。她想起父亲的话:“会发光的沙洲”,原来不是地理坐标,而是记忆里最亮的瞬间。
第八夜,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站在陌生的码头。晨雾中,一艘货轮缓缓靠岸,船舷上写着熟悉的名字——那是父亲三年前的船。她冲向舷梯,却被人拦住:“喂,你找谁?”她张口,却发现声音沙哑苍老。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皱纹纵横,指节粗大,像六十岁的老妇。她冲到码头水边,倒影里是一张陌生的脸:红发雪白,眼眸灰蒙,像被岁月漂洗的旧照片。她明白了:那一夜的交易,她把十四岁到六十岁的光阴,一次性付给了萤火虫,只为换取父亲归来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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