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石门推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沉闷。
张翎站在门口，扶着冰凉的石壁，脸色依旧苍白，但眉眼间那股因剧痛和虚弱带来的晦暗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他穿着干净的靛蓝色麻布衣，头发用一根木簪整齐束起，露出轮廓分明的年轻面容——虽然带着伤后的清减，却绝无半分老态。唯有那双眼睛，比受伤前似乎更深邃了些，目光扫过时，像能穿透晨雾。
等在门外的岩山、蒲伯、岩松几人，原本焦灼不安的心，在看到他身影的瞬间，竟奇异地稳了下来。
“毕摩！”岩山抢上前一步，想搀扶，手伸到一半又停住。
“进去说。”张翎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清晰平稳。他当先走进旁边那间用来议事的石屋，脚步虽缓，却稳。
火塘里新添了柴，噼啪作响。几人围坐，跳跃的火光映着一张张紧绷的脸。
张翎安静听完岩山和蒲伯这些天汇总的所有消息——西边的狼烟，南边的石头，后山的痕迹，鹰嘴崖小集的搜捕，鬼哭林的暗哨，岩笋的失言……以及寨子里日益压抑恐慌的气氛。
他没有立刻说话，手指在粗糙的木凳边缘轻轻叩击，一下，又一下。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石屋里格外清晰。
“我受伤这些天，辛苦你们了。”他开口，目光逐一扫过几人，“寨子封得及时，应对也得当。”
这是肯定，但岩山几人脸上并无喜色。谁都清楚，眼下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缝隙。
“毕摩，接下来……”蒲伯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巫咸氏的人，像嗅到血腥的鬣狗，已经围上来了。我们还能藏多久？”
张翎收回叩击的手指，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沉稳如山。
“藏，不是长久之计。”他缓缓道，“但眼下，我们必须藏，而且要藏得彻底，藏得让外面的人觉得，星回寨不过是个最普通、最乏味、甚至快要撑不下去的穷寨子。”
他看向岩山：“从今天起，狩猎队收缩范围，不许越过黑风坳。猎到的兽肉，够吃就行，多余的全部制成不易腐坏的肉干，集中藏好。兽皮、兽骨，不再对外交易，暂时囤积。若有人问起，就说今年山神不佑，猎物稀少。”
岩山重重点头：“明白。”
“蒲伯，”张翎转向他，“药田和采集队，同样收缩。常用草药只采必需的，那些稀有的、容易引人注意的，暂时不碰。已酿好的‘荞麦魂’，全部用蜡和泥封死，埋到后山最隐秘的泉眼下方。酿造的工具，清洗干净，分开藏匿，不留丝毫气味。从今天起，寨子里不许再飘出一丝酒香，哪怕是用最差的酸浆果酿的浊酒，也停掉。”
蒲伯脸色一肃：“那……寨子里人受伤生病，需要药酒……”
“用我带回的七叶血参，配普通草药，熬制‘固本汤’。”张翎早有打算，“药效虽不及酒引，但稳妥第一。”
“是。”蒲伯记下。
“岩松叔，”张翎看向一直沉默的老猎人，“后山那片区域，您是行家。不必再布那些警示的陷阱，全换成真正的、隐秘的杀招。但要巧妙，要像自然形成的险地或猛兽巢穴。我们的密道入口，做好三层伪装。第一层，看起来像被山洪冲垮的乱石堆；第二层，移栽上带刺的鬼面藤和气味刺激的臭蒿；第三层，用湿泥混合腐叶，抹平一切人为痕迹。”
岩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缓缓点头：“交给我。”
“寨子日常，”张翎继续道，“每日炊烟，减少三成。时间错开，不要同时升起。晾晒的衣物，选最旧最破的挂在外围。寨墙破损的地方，暂时不必修补得太整齐，留几处不起眼的豁口，但暗处要加强支撑。从今天起，寨子里的人，非必要不得大声喧哗，孩子也要管住。若真有外人窥探，要让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暮气沉沉、为生计发愁、毫无特别的普通寨子。”
一条条指令，清晰冷静，将整个寨子从日常起居到生产活动，再到防御伪装，全部纳入一张无形的“蛰伏之网”。
岩山听着，心底那团乱麻渐渐被理出线头。毕摩的指令，不只是躲藏，更是主动塑造一种“假象”，一种让潜在搜寻者下意识忽略、觉得不值得浪费精力的平凡假象。
“那我们……要蛰伏多久？”岩山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张翎沉默了片刻。
火光照着他年轻却沉稳的侧脸。
“直到我伤势痊愈，直到‘那件事’的风头过去，或者……”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直到我们准备好，迎接无法避免的冲突。”
石屋里一片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轻响。
迎接冲突。四个字，重若千钧。
但奇怪的是，从毕摩口中说出，却没有让人觉得绝望，反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还有一件事，”张翎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皮袋，递给蒲伯，“这里面是深潭寒铁和坠星石的碎末，分量极少。你想办法，在不引人注意的前提下，掺入寨子里常用的铁器修补料中，试试效果。不必追求锋利，着重韧性和耐腐蚀。我们需要更好的工具，也要为将来可能需要的武器，做最不起眼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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