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红日隐没,西天仅剩残阳余晖,申媪方才起身出了西屋。
白日里喧闹的麻雀大多栖上光裸的老树,余下几只紧着光亮在院子里蹦跳。
袅袅青烟钻出庖屋的烟囱,跃入暮色。
齐二郎将晡食要用的粥焖在灶上,照例给齐大郎炖上一碗蛋羹。
明亮的灯光透出大屋的门缝,灯下,齐大郎摊开一卷书简,捉笔在竹片上勾画。
熟稔地忙好所有活计,齐二郎发现几只满院子蹦跳觅食的麻雀,心道:你们几个又偷懒,到现在还没吃饱,这样冷的天!
转身抓了把稗子撒在地上,麻雀也不怕,扑腾翅膀去吃。
好巧不巧被申媪看见,劈头盖脸数落起齐二郎来:“你个混账东西,没本事挣银钱,还敢作耗老婆子辛苦打的粮食,老天怎么不降个雷劈了你这牲畜不如的!老天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哟,辛苦拉扯大的儿郎没了,不知羞的新妇也跑了,就剩个苦命的乖孙还要拖着这么个没用场的蠢材,哎哟哟……”
申媪甫一骂开,齐二郎被吓得一惊,畏惧申媪气势只敢小声解释:大母,方才撒的只是稗子,我没有作耗粮食。
申媪并不买账,恨恨道:稗子,稗子喂鸡不好么,老婆子累死累活刨出点吃食,你大方喂这些扁毛畜生,倒是随了你那妖精似的亲娘,好吃懒做一路货色。
大屋里齐大郎忍耐再三,终是撂下书简,提起衣袍往外疾走。
其实一早就听见大母骂齐二郎,原以为不过同往日一样骂几句解气,孰料申媪骂得愈发难听,再不劝止怕是邻舍都要赶来看笑话。
顾惜脸面,齐大郎无奈亲自去劝申媪进屋,又打发齐二郎去盛粥。
三人不声不响地用完晡食,收拾干净一天的痕迹,齐二郎刚歇下就被难得踏足庖屋的齐大郎亲自唤去西屋。
察觉齐大郎把人领来,申媪冷声一字一顿道:“二郎,今日我同你把话说清楚,你若做得是你自个儿的造化,若是做不得也别怪老婆子心狠。”
齐二郎发觉申媪今日态度强硬,不似往日嘴凶尚且容得下自己,登时面上窘迫心中不安,就连冻疮发痒都管不上,紧紧盯住申媪黢黑的脸。
“明日你自去求沈铁匠收你为徒,不管怎样都要求来这份营生,若是做不到就准备卖身为奴吧,人家我早替你打听好了!”
齐大郎觉着不妥,开口劝道:“这,这……不至于此吧!大母,二郎还小,卖身为奴可是一辈子的事,您再气也犯不着吓唬二郎呀,这,这……”
向来宠爱他的申媪不为所动,语气坚定如初:“我几时吓唬他,大户刘家早先就在采买家奴,因要签死契还不曾寻摸到。没本事帮衬自家兄弟,卖了他又如何?你说他还小,你呢?”
越想越气,申媪挥杖击地,叹恨道:“大郎,你已经二十了,别家儿郎这个年纪都抱两三个娃娃了,你尚不曾有新妇。老婆子我是没用的,再没用都不能亏待了你,他既不能给家里供银钱,便不能赖在家里白吃白喝。刘家许的卖身钱足足有五百钱,能卖得这个价钱还算对得起老婆子养他十来年!”
齐大郎被噎得无话可说,望向不大亲近的阿弟,难得有了点伤感。
突然想起夫子留的课业还没解答,忙跑回大屋。
“明日你就自己去吧,我没那个精神同你折腾,记住,不要等老婆子请你去!”
说完面朝里躺下,摆摆手让齐二郎离开。
齐二郎转身离开,黑眸失去往日镇静,泪花被睫毛困在看不出情绪的眼底。
心中酸胀,连着鼻腔也生酸意。
记事以来无数次的委屈,早将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刺得麻木了。
所谓的亲人与亲情于他而言,是无休止的羞辱。
感情意味着脆弱,费力讨好无异于自取其辱。
不知何时起,少年倔强地把脆弱埋藏,用迟缓的动作和呆滞的眼神,把自己装饰成世人眼中木楞的齐家二郎。
从西屋走到庖屋的工夫,齐二郎收敛好情绪,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属于他的夜色。
很早就该明白,在这个家只有大兄是大母的心头肉。
至于他,就是田间地头生起的野草。
长于无人在意的角落,风雨烈阳独自捱过,死便就是死了。
一十三载,从未有人告诉他听,“寒时添衣裳,热时莫贪凉。”
病得人事不省,也只有心底不甘的倔强一遍遍警告脆弱不堪的神志——要活着!
童稚时还幻想过,若是他的阿父阿母都在,这世上是否会有人像大母疼爱大兄一般疼爱自己?
大母的慈爱与目光永远投向大兄一人。
他也不是没有告诫过自己——大母只有一个,大兄先自己许多年出生,自是同大母熟稔许多,命该如此!
此生已是无望,何必牵挂。
村里人时常看到齐二郎跟鸟雀猫狗说话,背地里取笑他跟小女娘似的没有儿郎样,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个傻子。
从不知他是个没人爱怜的孩子,正值青春年少的躯壳里跳动的心已枯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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