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裹挟着晨雾,溪云村被一层薄纱笼罩。石阶上的青苔湿滑,祠堂门口那棵百年银杏将金黄的落叶洒满庭院。尹晴弯腰拾起一片完整的扇形叶子,叶脉清晰如旧日地图。
文化展示中心的“生长中的溪云”角落新添了一块展板,标题是:“当创新成为惯性”。展板上贴着几张老照片:七年前尹晴初到溪云时组织的第一次村民会议,参与者稀稀落落,桌椅简陋;五年前“老宝贝客厅”刚开放时,老人们拘谨地坐在崭新长凳上;三年前第一个生态工坊挂牌,虎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照片下方,一行手写体注释:“我们曾如此渴望打破常规,如今是否正在建立新的常规?”
这块展板没有署名。尹晴知道,这是林星回离开前悄悄制作的最后一份“感知材料”。它像一枚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涟漪正在水下扩散。
“晴姐,你看这个。”虎子快步走来,眉头紧锁地递过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本地论坛的热帖:《溪云村的“创新疲劳”:当每个变化都需要“讨论”时》。
发帖人ID“山野回声”,行文老练,显然对溪云村内部事务相当熟悉。文章细数了最近半年被村民议事会否决或搁置的七个提案:引进智能灌溉系统、建设小型风能发电装置、与高校合作设立田野实验室、开设青少年自然教育营地……每个提案都有看似充分的反对理由:太贵、破坏景观、增加管理负担、可能打扰村民生活。
“这些理由听起来都合理,”文章写道,“但当‘保持现状’成为最安全的选择,当每个新想法都要经历漫长讨论且大概率被‘谨慎考虑’时,我们是否正在从‘敢于尝试的开拓者’变成‘害怕风险的守成者’?曾经的溪云村因打破常规而生机勃勃,如今是否正在被自己建立的‘共识机制’温柔束缚?”
帖子下的评论已经数百条,有溪云村民的辩解,有外来游客的观察,也有其他乡村工作者的共鸣。
“说得太对了!上次我提议用直播带货扩大手工酱料销量,开了三次会都没结果,心都凉了。”
“谨慎点不好吗?以前就是太冲动,有些项目烂尾了。”
“感觉村里现在开会,一半时间在说‘以前我们怎么成功’,另一半时间在说‘这个可能有什么问题’。”
尹晴放下手机,望向窗外。银杏叶仍在飘落,一层覆盖一层。她想起七年前那个燥热的夏天,自己带着近乎天真的热情敲开一扇扇门,说服一个个怀疑的面孔。那时的阻力来自对外来者的不信任、对改变的恐惧。如今阻力变得更微妙:它穿着“集体决策”、“尊重传统”、“稳健发展”的外衣,却同样在阻止某些新芽破土。
下午的月度议事会,气氛有些微妙。提案之一是重启“青少年自然教育营地”计划。提案人是二十七岁的苏晓蔓,村里第一个考上师范大学又主动回来的年轻人。她花了三个月调研,做出详尽的方案:利用废弃的村小校舍,在周末和假期为本地及周边孩子提供基于自然体验的学习活动。
“这将创造三个兼职岗位,吸引年轻家庭关注,也是我们教育理念的实践……”晓蔓的讲解清晰有力。
“我担心安全问题,”一位孩子已经长大的村民代表说,“现在家长都很宝贝孩子,万一磕碰……”
“改造校舍需要多少投入?预算从哪里来?”
“会不会太多外人进村,打扰安静?”
“我们以前没有这些,不也长大了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大多不是直接反对,而是“谨慎考虑”。晓蔓的应答逐渐变得急促,脸上泛起因努力克制而生的红晕。
尹晴观察着会场。虎子欲言又止,秀兰低头整理织线,福旺叔抽着烟斗不说话。那些曾经最敢于尝试的人,此刻沉默着。她突然意识到:当成功建立起来后,人们会本能地想要保护这份成功。而“保护”往往意味着“不要改变”。
“我想说两句。”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是根叔。他很少在会议上发言,此刻却站得笔直。“我反对这个项目。”
会场安静下来。根叔是村里最受尊敬的老辈之一,他的反对有分量。
“但不是因为那些理由。”根叔环视众人,目光如他守护的山林般深沉,“我反对,是因为我看到晓蔓眼里的光,和我三十年前想在后山试种新树种时的光一样。当年老支书说‘别瞎折腾,松树挺好’,我听了。现在那片山还是只有松树,单调得很。”
他顿了顿,烟斗在手里转动。“我们溪云村怎么起来的?是靠敢想敢做,是靠允许年轻人‘瞎折腾’。现在咱们有点名气了,有点家当了,反倒束手束脚了。怕这怕那,最怕的其实是——万一新东西失败了,会不会丢了咱‘成功典范’的脸面?”
根叔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会议室里弥漫的某种无形之物。有人低下头,有人若有所思。
“我提议,”尹晴在沉默中开口,“我们投票,但不止投‘同意’或‘反对’。我们每个人都写下对这个项目的真实担忧,以及如果要做,自己愿意承担什么来帮助它避免失败。晓蔓,你愿意根据这些担忧和建议,修改方案,一个月后再来汇报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