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的四月,陆远舟敲开了尹晴办公室的门。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眉头紧锁,神色里有一种尹晴从未见过的困惑和不安。
“尹书记,我们可能需要谈谈数字记忆档案馆的事情。”陆远舟把平板放在桌上,“有些情况……有点出乎意料。”
数字记忆档案馆是陆远舟团队历时两年开发的系统,它将老康的画作、村民的访谈录音、陈默的照片、各种老物件扫描件,以及大量日常生活的影像记录,都进行了数字化归档。系统采用先进的AI技术,不仅能检索,还能根据关键词自动生成“记忆图谱”,展示不同事件、人物、地点之间的关联。这个项目曾被认为是溪云村“科技赋能文化传承”的典范。
“出什么问题了?”尹晴问。
陆远舟调出一个界面:“这是系统最近自动生成的‘老康记忆关联图’。您看这里。”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复杂的网络图,中心节点是老康的头像,辐射出无数线条连接到各种事件、人物、地点。尹晴凑近看,发现一些她熟悉的关联:老康与织娘坊的关联(他画过秀兰织布),与茶园的关联(他记录过采茶场景),与祠堂的关联(他画过祭祀活动)。
但也有一些关联让她困惑:老康与“1982年山林纠纷”的节点相连,与“王瘸子之死”相连,与“李家宅基地争议”相连。
“这些关联是怎么来的?”尹晴指着那些陌生的节点。
“系统分析老康所有访谈录音的文字稿,提取关键词,然后匹配村庄历史档案数据库。”陆远舟解释,“比如,在老康某次闲聊的录音中,他提到‘那年王瘸子出事的时候,村口的槐树才碗口粗’,系统就自动建立了关联。”
“可这些事件……有些很敏感。”尹晴记得“1982年山林纠纷”——那是集体林权改革初期,村里两大家族为一片山林的归属发生激烈冲突,甚至动了手,有人受伤。这件事多年来很少有人公开提起。
陆远舟滑动屏幕,调出另一个界面:“更复杂的是这个。系统最近开始生成‘记忆矛盾检测报告’。”
报告标题是:“关于‘1978年大旱’事件的多版本记忆比对”。
下面列出了五段录音文字:
· 老康版本(2021年访谈):“78年大旱,井都干了,大家排队去后山泉眼挑水,一队排半天。我那时候年轻,一担水能挑回家洒一半。”
· 根叔版本(2022年闲聊):“78年旱是旱,但没到井干的程度。后山泉眼水量是小了,但没断流。排队挑水是有,但没老康说的那么严重。”
· 福旺叔版本(2020年口述史采集):“那年主要是夏旱,秋后就缓解了。集体组织了打井队,打了三口新井,解决了问题。”
· 已故李老汉录音(2018年采集,老人于2019年去世):“78年旱得邪乎,死了两头牛,庄稼减产五成。上面拨了救济粮,但不够分,吵了好几架。”
· 村档案室文字记录(1980年工作总结):“在公社党委领导下,我村积极应对旱情,组织群众生产自救,保障了基本生活需求,未发生非正常情况。”
报告最后,AI生成了一段分析:“根据多源信息比对,关于‘1978年大旱’事件的记忆存在显着差异。可能原因:1)个体记忆随时间流逝发生变形;2)不同社会角色经历和感知不同;3)部分记忆受到后来叙事影响而重塑;4)档案记录可能经过美化处理。”
尹晴看完,沉默良久。“这个报告……还有谁看到过?”
“目前只有我和技术团队的几个人。系统设置为自动生成这类报告,但需要人工审核后才决定是否加入公共数据库。”陆远舟说,“问题是,类似的矛盾检测报告越来越多。几乎每个重要事件,不同人的记忆都有出入,有时差异很大。”
他调出另一份报告:“关于‘1995年小学合并’事件,老教师回忆是‘优化教育资源’,但当时的学生家长记得是‘被迫去更远的学校’。”
再一份:“关于‘2003年非典防控’,村干部记忆中是‘组织有力、措施到位’,但普通村民记得‘封路粗暴、生活不便’。”
“系统就像一台精密的记忆X光机,”陆远舟语气复杂,“它不评判对错,只是忠实地呈现差异。但把这些差异并置在一起,会产生一种……微妙的效果。它揭示了记忆不仅是个人回忆,更是社会建构的过程。”
尹晴明白问题的严重性。溪云村的公共叙事建立在“集体记忆”的基础上——大家共享对过去的理解,即使有些分歧,也通常保持在私下的、模糊的状态。而数字系统将这些分歧精确化、可视化,让那些被遗忘或刻意淡化的版本重新浮出水面。
“如果这些报告公开,会有什么影响?”她问。
陆远舟想了想:“可能几种反应:有人会认为这证明了系统的先进性——它捕捉了记忆的复杂性;有人会觉得不安——原来我们对过去的理解如此不一致;还有人可能会争论谁的记忆更‘正确’,引发新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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