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暮春将尽,空气里那股属于初夏的、蠢蠢欲动的闷热已开始探头探脑。练江的水似乎也流得缓了些,映着两岸日渐葱茏的绿意。
父亲出院已近半月。家里重新有了老人迟缓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咳嗽声,阳台上晾晒着父亲的衣物,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各种药片气味的特殊气息。母亲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些许,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尽管那笑容底下,依旧藏着对父亲身体状况小心翼翼的观察。父亲自己,则像一场狂风暴雨后幸存的老树,枝叶凋零了不少,但主干总算还立着。他变得沉默了许多,大部分时间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看着楼下院子里玩耍的孩子,或者望着远处发呆,听话地按时服药,对母亲和何炜的安排少有异议。那场大病抽走了他不少精气神,也磨平了一些固执的棱角。
家的齿轮,似乎又缓缓咬合,恢复了一种表面上的、惯性的转动。早晨,奚雅淓准备早餐,何炜送轩轩上学,然后各自上班。傍晚,何炜尽量准时回家,母亲已做好简单的晚饭,父亲坐在主位,一家四口围坐,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今天的菜咸淡如何,父亲感觉怎么样,轩轩学校有什么新鲜事。饭后,何炜有时陪父亲在楼下散会儿步,很慢,走不了多远。奚雅淓收拾厨房,辅导轩轩功课。然后各自洗漱,在差不多的时间躺下。
平静。一种疲惫的、劫后余生般的平静。争吵少了,连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也似乎被日常琐碎的声响填满。何炜肩膀上的重担,仿佛暂时从“父亲生命垂危”的悬崖边,移回了“照料康复病人和维持家庭运转”的、相对熟悉且可承受的坡道。他依然忙,医院复查、工作上的积压事务、家里的各种开销……但节奏似乎可控了。他甚至开始重新规律地跑步,在清晨或夜晚,沿着练江边慢跑,汗水能短暂地带走一些积郁。
与奚雅淓之间,那道裂痕并未消失,但仿佛被这日常的平静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不那么刺目了。夜晚躺下,有时依然背对背,但那种僵硬的、充满张力的距离感有所缓和。偶尔,在黑暗中,手臂或脚踝会无意相触,两人都不会立刻惊跳着分开,而是停留片刻,再自然而然地挪开,像一种默许的、有限的温度交换。对话依旧不多,但语气平和,少了之前的尖刺。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种无言的共识:先维持住这得来不易的、表面的平静,把最紧迫的危机渡过去。至于裂痕深处的问题,谁也没有力气,或者勇气,去真正触碰和清理。
工作上也迎来了一段喘息期。“古镇夜呼吸”的提案最终获得了通过,虽然预算被砍掉了一部分,细节也反复修改磨合,但项目总算进入了实质性推进阶段。何炜肩头的压力从未减轻,各种协调会、方案细化、与施工方和设计方的扯皮接踵而至,但至少方向明确,不再是悬在半空、令人焦虑的未知数。老赵对他的态度恢复了惯常的“信任加鞭策”模式,拍肩膀的力度依旧,但关于“关键时刻顶得上”的评价,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肯定。与“新安文旅”那边的对接,主要由下面具体执行的同事负责,他与苏晴的直接工作联系骤然减少,只剩下偶尔的邮件往来和大型会议上的碰面。那些邮件措辞极其专业、简洁,会议上的苏晴,也永远是那副冷静干练、戴着细框眼镜的模样,与那晚酒店昏暗灯光下的人,仿佛割裂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个体。何炜强迫自己将那段记忆打包、封存、贴上“错误”和“到此为止”的标签,塞进意识最角落的抽屉,尽量不去触碰。偶尔在夜深人静或极度疲惫时,抽屉会自己弹开一道缝,泄露出一丝混乱的气息,但他会立刻用力关上,用更繁重的工作或对家庭的愧疚来镇压。
轩轩的成绩依然在及格线上下挣扎,但沈老师没有再紧急召见。何炜和奚雅淓抽空一起去了趟学校,与沈老师进行了一次相对平和的沟通。他们承认疏于管教,承诺会多花时间。回家后,何炜试着和轩轩谈了几次,效果寥寥。儿子似乎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听话,但疏离;不顶嘴,但也不交流。何炜感到无力,但看着父亲日渐稳定的病情,想着工作上刚刚步入正轨的项目,他选择了暂时“维持现状”——先保证轩轩顺利完成中考,别出大乱子,其他的,以后再说。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年式的拖延策略,将难题后置,以换取眼前的片刻安宁。
生活似乎真的驶入了一片相对平缓的水域。何炜甚至开始允许自己偶尔产生一丝微弱的、近乎奢侈的错觉: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风暴平息,虽然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沙滩和内心深处的暗伤,但至少,天空暂时放晴,可以喘口气,可以着手修复一些看得见的损毁。
然而,真正的风暴,往往并非总以电闪雷鸣、疾风骤雨的方式降临。它有时会潜伏在看似平静的洋流之下,在温驯的表象里积蓄力量,等待某个意想不到的缝隙,或者,早已随着看似无害的季风,悄然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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