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素方舟”工作室的下午,光线被高窗切割成倾斜的柱体,尘埃在其中缓缓沉浮。新借来的设备尚未启用,安静地堆在角落,与工作室原本凌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创意工具泾渭分明,像两个不同纪元的文明遗物被强行并置。
阿哲在工作台前,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声波分析软件界面。一段波形被高亮标出,正是周老爷子那声“哟——嗬——”。波形粗糙,毛刺丛生,像一条嶙峋瘦骨的山脊线,与旁边作为对比的、一段经过平滑处理的传统民歌录音的柔和曲线,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看这里,”阿哲指着波形上一段剧烈的、短促的起伏,“这个峰值,不是旋律音高,更像是声带剧烈摩擦、气息强行冲破阻隔时产生的噪声峰值。它携带的能量感很强,但频率很‘脏’,传统音频美化技术会把它当成杂质过滤掉。”
小晚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个用旧手机震动马达、几根导线和一小块硅胶垫粗陋拼接起来的小装置,大约半个烟盒大小。她将装置贴在自己的手腕内侧,连接上电脑,在软件里点了几下。
“这是根据那个噪声峰值的频率特征,反向模拟出的振动模式。”她轻声说,然后将装置递给何炜,“何老师,你感受一下。”
何炜接过那个简陋的装置,冰凉的硅胶垫贴在左手腕脉搏处。他闭上眼睛。
电脑里,阿哲播放了周老爷子的原声。几乎在同一时刻,手腕上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异常清晰的震颤。那不是有规律的震动,而是一种断续的、带着颗粒感的、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刮擦的触感。它并不强烈,甚至有些微弱,却精准地对应着声音波形上那些最粗砺的毛刺。当老爷子那声嘶哑的起音达到顶峰时,手腕上的震颤也陡然加剧,像一颗细小而坚硬的心脏,在皮肤下猛力搏动了一下,随即迅速衰减。
何炜猛地睁开眼。一股奇异的电流感,从手腕窜上脊椎,直达后脑。那不是愉悦的感受,甚至带着一丝轻微的不适,像被某种粗糙的东西摩擦过皮肤。但正是这种不适,这种“不美”的触感,让他瞬间与那声遥远的、行将消逝的呼喊,建立起了一种超越听觉的、近乎生理性的连接。他“感觉”到了那声音的质地,感觉到了声音背后那个干瘪胸腔的挣扎,感觉到了声带摩擦的艰涩。
“这就是‘骨传导’触感的模拟?”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非常初级的模拟。”小晚解释,“只是抓住了那个最核心噪声峰值的振动特征。理论上,如果能采集到更丰富的肌电信号或者口腔、胸腔共鸣的物理震动数据,可以模拟得更细腻,更有层次。但现在,只有这段录音。”
“够了。”何炜放下装置,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那细微的麻痒感,“这种‘不舒适’的真实感,可能比任何光滑悦耳的声音,都更有力量。它不讨好耳朵,但它……直接敲在骨头上。”
阿哲兴奋起来:“对!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敲在骨头上’的感觉!结合空间音频,把环境音做成立体环绕,让老爷子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触感从胸口或手腕传来,形成一种‘声场包裹+核心触击’的体验!然后,在声音和触感同时达到顶点的那个瞬间……”
他看向小晚。小晚在另一台电脑上点开一个极简的视觉动画:一片深沉的、近乎黑色的墨蓝底色(代表江水或夜空),中心有一个极其微弱、颤动的白色光点。光点随着那声“哟——嗬——”的波形,同步明暗、抖动,在达到噪声峰值的瞬间,光点猛地爆开一圈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毛边的光晕,然后迅速收缩、熄灭,墨蓝底色重新吞没一切。整个过程,不到两秒。
“视觉闪回,”小晚说,“不解释,不叙事。只是用光的变化,呼应声音和触感的强度,并在最高点给出一个极其短暂的‘释放’或‘闪烁’。这个光的意象,可以联想很多:是老爷子记忆里船头的灯?是灶膛里的火星?还是……某种精神在极致瞬间的迸发?留给体验者自己联想。”
何炜看着那个简单的动画循环播放。黑暗,颤动的光点,瞬间的迸发与熄灭,重归黑暗。简洁,却充满张力。它没有直接使用陈墨爷爷日志里关于“灯”的具体意象,却用抽象的光,指向了同样的方向:黑暗中短暂的光亮,维护,熄灭,记忆。
“那个光晕的边缘……能不能做出一点‘不稳定’的感觉?”何炜指着屏幕,“就像老式钨丝灯泡,电压不稳时,那种微微的、即将熄灭前的闪烁感?”
小晚眼睛一亮:“可以!加一点随机的噪波和亮度扰动就行!这样更有‘手工感’和‘脆弱感’。”
三人围绕着这个初步成型的“最小核心瞬间”体验构想,热烈地讨论起来。技术细节、感官配合、情绪节奏……那些来自体制的压力、李主任的绵针、王局长的“速度”要求,在这个专注于创造的小空间里,暂时被屏蔽了。何炜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专注与兴奋。就像在淤泥深处,终于摸到了一颗形状独特、可能蕴含生机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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