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踩在地面上。
不是冰冷的金属地板，不是异界坚硬的法阵石砖，不是宇宙虚空那令人心悸的失重。是实实在在的、略带松软弹性的、混杂着草根与碎叶的泥土。微微的湿意透过鞋底传来，带着地气的微凉。
糖糖已经冲出去好几步，正站在一片被星槎冲击波清理出的、相对空旷的泥地上。她没有立刻跑远，而是停在那里，仰着头，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夜空。晚风吹起她乱糟糟的羊角辫和印着喷火龙的睡衣下摆。她深深地吸气，又用力地呼气，小胸脯剧烈起伏着，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远处那片璀璨的灯火，朝着深邃的、悬挂着熟悉星辰的夜空，放声大喊：
“我们——回——来——啦——！！！”
清脆的、带着孩童特有穿透力的嗓音，在林地上空回荡，惊起了远处树上几只栖息的夜鸟，扑棱棱飞向远处。喊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很远，似乎惊动了更远处公路上夜行的车辆，有车灯闪烁了几下。
小雅站在糖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喊。她只是抱着玻璃瓶，静静地站着，仰望着夜空，任凭晚风吹干她脸上不知何时又滑落的泪水。月光和远处城市的灯火光辉映在她清澈的眼底，像是落入了两池微微荡漾的、盛满星光的清泉。她另一只空着的手，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衣角，指节微微发白。
林枫没有喊，也没有像小雅那样静静流泪。他只是站在破损的舱门旁，转过身，背对着那还在微微冒着青烟、记录了他们所有旅程终点的星槎残骸，面朝着灯火的方向。
这里是他特意选择的降落点，位于临江市西郊，一片地势略有起伏、林木茂密的丘陵边缘。距离市区不远不近，足够隐蔽，又能清晰地看到城市的轮廓。前方，越过几片低矮的树林和空旷的待开发荒地，那片由无数点、线、面交织而成的、温暖而磅礴的光之海洋，正无声地铺陈在墨蓝色的夜幕之下。
那是无数扇窗户后透出的灯光，是路灯串联起的蜿蜒光带，是商业区永不熄灭的霓虹，是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河。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家，一段人生，一份悲欢离合。它们汇聚在一起，构成了眼前这片庞大、嘈杂、混乱却又生机勃勃的、名为“人间”的图景。
夜风吹拂着他沾满星尘与焦痕的衣襟，带来远处隐约的、夜班火车鸣笛的声音，还有更微弱却持续的、城市夜间特有的、混合了各种频率的、低沉的“嗡嗡”声。那是无数电器运转的声音，是人类活动的声音，是文明本身呼吸的声音。
他看了很久，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一片璀璨，最终落在灯火海洋中，某个相对黯淡、却让他视线微微凝住的区域。那里是城市的边缘，老旧的居民区，灯光不那么密集耀眼，却更加温暖熟悉。其中某一栋楼，某一扇窗后……
林枫眼底深处，那片如同冰封湖面般的平静之下，一丝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极淡的柔和，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最细微的涟漪，轻轻荡开，又迅速归于沉寂。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五指在身前虚握，然后轻轻一攥。
身后，那庞大的、焦黑的星槎残骸，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的水彩画，轮廓迅速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彻底消失在空气中，连同它犁出的那道巨大伤痕、翻起的泥土、折断的树木，也在一阵微光闪烁后恢复如初。原地只留下一片与周围林地毫无二致的、略显空旷的泥土地，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撞击和庞大的金属造物，只是一场幻觉。
做完这一切，林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稳住了。他转过身，看向两个还沉浸在归家激动中的小姑娘。
“走吧。”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长途跋涉和巨大消耗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回家了。”
糖糖终于从那种宣泄般的激动中稍稍平复，她跑回来，小手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林枫垂在身侧、微微发凉的手指。小雅也默默走到林枫的另一侧，伸出小手，轻轻拽住了他的一点衣角。
林枫低头，看了看一左一右牵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又抬眼望了望远处那片温暖的灯火。然后，他迈开脚步，带着她们，踩过松软的泥土，踏过沾着夜露的青草，穿过静谧的、弥漫着草木清香的林地，朝着那灯火最温暖、最熟悉的深处，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去。
他们走得不快。糖糖时不时踢一下路上的小石子，或者被草丛里突然蹦出的蚂蚱吸引注意力。小雅则一直微微仰着头，感受着夜风拂面，呼吸着故乡的空气，怀里的玻璃瓶被她小心地护着。
渐渐地，脚下的泥土路变成了粗糙的水泥小径，两旁出现了零星的、亮着昏暗路灯的农舍。犬吠声从远处传来，带着家犬特有的、对陌生脚步的警惕。更清晰的车流声从前方传来，间或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喇叭响。
他们走上了通往市区的柏油路。路灯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偶尔有晚归的车辆从身旁驶过，车灯照亮他们沾满尘土和疲惫、却带着奇异安宁神情的脸，又迅速远去，只留下尾灯的红光渐渐融入前方的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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