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吕布厉兵秣马,全力备战袁术之际,下邳城东南方向的官道上,竟然出现了一支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游魂的队伍。
他们踏起的烟尘,并非冲锋的豪迈,而是弥漫着绝望的哀戚。
刘备,没有如某些人预期或恐惧的那样消失在海西的盐碱滩涂中,也没有如流星般陨落于袁术的追剿之下。
他选择了那条最苦涩、最考验人心与最没有尊严的道路——前来下邳,向那个曾被他收留、却最终反客为主夺走他基业的吕布,低头请降。
这支队伍约莫尚有千余人,却毫无生气,如同迁徙中濒死的兽群,在盛夏灼人的烈日下,拖着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衣甲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只剩下褴褛的布条和锈蚀破碎的铁片挂在骨瘦如柴的身上,象征着“左将军”、“宜城亭侯”威严的旗帜歪斜倒地,被神情麻木的士卒如同拖拽耻辱的印记般,在尘土中缓缓移动。
许多人连像样的兵器都丢失了,只能拄着削尖的木棍,一步一瘸,裸露的皮肤上满是蚊虫叮咬和荆棘划破的痕迹,伤口在汗水和污垢的浸泡下显得狰狞可怖。
他们人人面带浓重的菜色,眼窝深陷如同骷髅,干裂爆皮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眼神中充满了长途奔亡的极致疲惫、新遭惨败后的惊惶未定,以及一种对前途彻底绝望的麻木。
这正是被袁术彻底击溃,丢失了海西那最后一片勉强栖身的盐碱之地,真正陷入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刘备残部。
为首的刘备,往日那份令人如沐春风的仁厚与沉稳气度,已被连番残酷的败绩消磨得所剩无几。
他面容憔悴枯槁,皱纹深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原本挺直的腰背此刻也不自觉地微微佝偻着,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身上的铠甲不仅破损,更布满了干涸的泥浆和已经发黑的暗红色血渍,无声诉说着逃亡路上的艰辛与惨烈,以及那份由云端跌落泥潭的巨大心理落差。
唯有那双历经磨难却依旧未曾完全混浊的眼睛,在遥遥望见下邳城头那面崭新、刺眼的“吕”字大旗以及城墙垛口后戒备森严、甲胄鲜明、刀枪在烈日下闪烁着寒光的守军时,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锦绣徐州基业被昔日客将鸠占鹊巢的刻骨屈辱,有绝处逢生、暂得喘息之地的短暂庆幸,更有深藏眼底的不甘,有隐忍至极的恨意。
他知道,踏出这一步,他将背负何等骂名,又将如何置身于虎狼之侧。
关羽、张飞一左一右紧随其后,如同被拔去利齿、剪断爪牙的雄狮,空有骇人骨架,却难掩颓唐之色。
关羽面庞依旧如重枣,但往日那总是半开半阖、睥睨天下的凤眼此刻却难掩深切的落寞与沉痛,败军之将、前来乞降的耻辱感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挺直的脊梁都微微弯曲。
他手中那柄曾令纪灵丧胆的青龙偃月刀,此刻刀头低垂,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悲哀心境。
张飞则是一脸晦暗,环眼圆睁却布满血丝,虬髯戟张如同愤怒的刺猬,看向下邳城时,鼻孔里喷着粗重的气息,握着丈八蛇矛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那百炼精钢的矛杆捏碎。
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简雍、孙乾、糜竺等文臣谋士也踉跄跟随在后面,皆是形容狼狈,面色灰败。
特别是糜竺,身为徐州本地豪强的他,散尽家财,助刘备东山再起,甚至将小妹嫁与刘备,可谓用心良苦。
此刻他看着眼前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和前方那屈辱的目的地,眼中充满了血本无归的痛楚与对未来的深深忧虑,但他依旧紧紧跟在刘备身后,未曾离去。
他们是在海西与袁术偏师的最后一次战斗中惨败,不仅损兵折将,连糜竺倾家荡产支撑起来的微弱希望也彻底破灭。
东面是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北面是吕布控制的广袤区域,西面、南面皆是袁术虎视眈眈的地盘。
真正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万般无奈,心如刀绞之下,刘备只能强忍着锥心之痛与颜面扫地的耻辱,硬着头皮,带着这最后一批忠心耿耿的班底,来投奔这个昔日被他出于算计和一丝怜悯收留于小沛,最终反噬夺了徐州的吕布。
这份抉择,充满了无尽的苦涩、自我否定与对现实的被迫妥协。
“大哥!俺……俺咽不下这口鸟气!”张飞猛地勒住战马,压低声音,如同受伤濒死的猛兽发出最后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向这无义之徒摇尾乞怜,看他的嘴脸!俺宁愿带剩下这百十个幽州老兄弟,掉头杀回去,跟纪灵那厮拼个你死我活,马革裹尸,也好过受这活王八的窝囊气!憋屈!憋屈死俺了!”
刘备苦涩地摇了摇头,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疲惫与无奈,声音因长期干渴和心力交瘁而异常沙哑虚弱,仿佛随时会断裂:“三弟……噤声!形势比人强,不得不委屈。你看看身后这些弟兄,”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那些连站立都勉强的士卒,“他们跟着你我,辗转千里,血战连连,如今饥疲交加,伤痕累累,急需一处角落喘息,一碗热粥活命。吕布……他如今声势正盛,坐拥坚城粮草,……既然他让我们走到这里,走到了下邳城下,或许尚存一丝香火之情,有转圜接纳之余地……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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