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府大堂里早烧起了沉香,烟气顺着梁枋往上飘,缠着“忠勇”匾额的金边打了个旋。
香案前铺着红毡,毡子边缘的流苏都磨得发亮,想必是历年传旨时踩出来的。
杨肇基总兵站在上首,玄色麒麟袍的金线在日光里流动,倒比他战时穿的铠甲更显威严。
费书瑜跪下时,青砖的凉意透过膝盖往肉里钻,让他想起定边营边墙外的冻土,也是这样粗粝,却埋下无数弟兄们的尸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谈公公的尖嗓子像把小刀子,划破了满室的烟气。
他站在香案旁,明黄的圣旨展开时带着股龙涎香,与沉香混在一起,倒有些呛人。
费书瑜把头埋得更低,青砖的纹路硌着额头,能数清砖缝里嵌着的沙砾。
“延绥镇总兵杨肇基,督师有方,亲援定边,斩馘甚众,特加左都督宫保大将军,赏蟒缎十匹,银五百两……”
杨总兵叩首的声音很稳,像夯土时的闷响。费书瑜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袍角的褶皱。
去年定边边墙上,他就是穿着这件袍子,亲自迎接他们凯旋,当时袍子下摆都结了层冰,冻得硬邦邦的,连打躬都费劲。
“标营左营游击费书谨,夜袭套虏,阵斩沙计,勇冠三军,加参将衔,授都督佥事,赏飞鱼服一袭,银二百两……”
费书谨的叩首声带着点颤。费书瑜想起那晚的月亮,像块淬了冰的铁,悬在戈壁滩上空。
当时月黑风高,费书谨带着精骑,踩着结霜的大漠摸到沙计的老营。
“左营中军王嘉行,协战有功,加游击将军衔……”
“千总杨御华,协战有功,加游击将军衔……”
“左营中部千总张诚,升清水营守备……”
张诚闷哼了一声,像是被谁踹了一脚。
费书瑜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攥着拳头,指节都白了。
清水营是延绥东路的要塞,守备虽只是正五品,却握着两千兵权。
从此他由延绥镇低级军官进阶成中级军官,这一步跨得不可谓不大。
费书瑜能想象他此刻的心情。
“其余有功军士由兵部另行封赏!”
谈公公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香案上的铜炉都颤了颤。
“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里,费书瑜跟着起身,腿麻得差点栽倒。
接着霍侍郎捧着本册子走上前,他的声音比李太监沉稳些,却带着股文官特有的慢条斯理,每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不紧不慢地往人耳朵里钻。
费书瑜不得不接着跪下!
名字一个个念过去,有的升了职,有的得了银,有的只赏了件官服。
费书瑜听得耳朵发烫,手心的汗把甲片都濡湿了。
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左营夜不收管队费书瑜,临阵果敢,协斩敌酋,升外委把总,授正九品告身,赏官服一袭……”
听到最后念到自己名字时,费书瑜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愣愣地跪在那里,看着霍侍郎的嘴唇还在动,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周遭的喧闹忽然变得很远,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响,像去年夜袭时的战鼓,咚咚地敲得人发颤。
外委把总虽只是“外委”,是个如夫人,不如营把总金贵!
可终究是入了武官簿,是正九品诰身的军官,从此以后他不再是军吏了。
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里,费书瑜跟着起身,腿肚子还在打颤。
他看见杨总兵接过明黄的圣旨,转身时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里像是盛着阳光。
费参将正和杨御华互相道贺,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指缝里还能看见去年留下的冻疮疤痕,紫红色的,像极了冻裂的土地。
张诚面对同僚的恭贺,嗓门大得惊人:“回头去醉仙楼,我请客不醉不归!”
领赏的时候,费书瑜的手一直在抖。
吏部的吏员把一个红绸包裹递给他,沉甸甸的感觉硌得肋骨生疼。
走出总兵府时,阳光正好照在门楼上,“延绥镇”三个金字晃得人睁不开眼。
张诚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走,醉仙楼,我请客!”
众人来到醉仙楼时,张诚要了个最大的包厢,点了满满一桌子菜。
酱肘子油光锃亮,颤巍巍的像是能晃出汁来;
清蒸鱼的眼睛凸着,鳞片被刮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完整的鱼形;
还有坛二十年的老汾酒,打开时香气能飘出半条街,连跑堂的小伙计都忍不住多闻了两口。
今天的新鲜出炉的张守备特别豪爽,有酒必干。
他确实值得高兴,这次左营虽然得封赏的人数众多,但收获最大无疑就是他了!
可喝到最后他却哭了,先是趴在桌子上抽噎,后来索性放声大哭,眼泪混着酒液淌进胡子里。
“我那些弟兄……”他抹了把脸,指缝里淌下的不知是酒还是泪,“去年在大漠,要是他们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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