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的十月,延绥镇的风像是淬了冰的刀子,割得人脸生疼。
镇台衙署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铜环上凝结的白霜在惨淡日光下泛着冷光,门前那对汉白玉石狮瞪着空洞的眼,仿佛要将这肃杀的寒意吞进肚里。
杨镇台站在大堂中央,手指重重地敲在羊皮地图上。
靖边营与宁塞营的标记被他按出浅浅的凹陷,毡靴碾过地面的冻土,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裹着寒气撞在梁柱上。
调镇内两个游击营即刻开拔,靖边营与宁塞营各驻其一,十日内必须到位。
家丁领命时甲叶碰撞的脆响还没消散,他的目光又扫过入卫游击营的布防图。
那些用朱砂勾勒的防线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红,像是凝固的血。
再从四个入卫营里抽两个。
他忽然转向身旁的吴中军。
调去延绥西路,把那里的口子扎紧。
吴中军捧着令箭的手顿了顿,指节泛白:大人,这般调度,中路与东路就只剩两个营了。
他抬头时,看见杨镇台鬓角的白霜——那不是天冷结的冰,是去年在定边厮杀时留下的伤痕,被岁月浸成了灰白。
西路是咽喉。
杨镇台的指腹摩挲着地图上的长城线条,那里用墨笔标着密密麻麻的烽燧。
前些日子贺副将来信,说夜不收探到套虏在贺兰山后聚了万余骑,你当是摆设?
烛火忽然噼啪爆响,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给巡抚衙门行文,请张大人加强西路粮秣的转运,务必保证西路各营粮草充足。
张大人接到公文后,不敢怠慢。
立刻组织人手,将一批批粮草装上马车,浩浩荡荡地运往靖边营城。
一时间,延绥西路的各边堡,士卒摩拳擦掌,粮草堆积如山,一派兵精粮足的景象,日夜枕戈待旦。
如此杨镇台犹嫌不足。
令镇标左右营整顿军械和战马,取消一切探亲假和休沐,所有军士于营内随时待命。
营房里的日子过得像沙漏里的沙。
从十月到十一月,北风刮掉了最后一片枯叶。
士兵们起初还每日擦拭甲胄,把刀枪磨得雪亮,可日子久了,连操练时的呼喝都变得有气无力。
大人,咱们是不是太过紧张了?
吴中军忍不住向杨镇台进言,这都一个多月了,连个鬼影都没见到,说不定今年那些套虏根本就不敢来。
杨镇台看着窗外萧瑟的景象,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小心驶得万年船,越是平静,就越有可能暗藏杀机。
十一月二十八那天,宁夏镇的寒风更烈了。
老张裹紧那件打了三个补丁的布面甲,甲片摩擦着冻裂的皮肤,疼得他龇牙咧嘴。
临河堡十里外的边墙上,那个被地震撕开的缺口像道狰狞的伤疤,宽得能并排跑十匹马。
三日前那场地震来时,他正蹲在燧下啃干粮。
地动山摇的瞬间,亲眼看见二十丈长的城墙像被推倒的积木,轰隆一声砸进沟里。
这宁夏镇今年真是邪门了,
老张喃喃自语,半年内居然连发三次地震。
六月、九月都有地震发生,而最近的一次,就在三日前的十一月二十五日。
这次地震让边墙多处损坏,眼前的这个缺口就是它的。
伍长,喝口热的。
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辅兵王小五子捧着个豁口的瓦罐凑了过来。
罐里的糜子粥冒着微弱的热气,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珍贵。
王小五的眉毛上结着白霜,说话时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扯散了。
“听说鞑子的马比咱们的草料还足,真的假的?”
老张接过瓦罐,指尖触到冰凉的陶壁,心里也是一片冰凉。
他苦笑一声:足不足的,反正不是来拜年的。
他望着城外灰蒙蒙的原野,思绪飘回了秋收的时候。
今年本来就是旱情严重,上官不但不救灾,秋收后还征走了他们大半田地所出。
可如今,城墙上的守兵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身上的甲胄更是锈迹斑斑。
老张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真要打起来,能守住吗?
风里忽然传来马蹄声。
不是平日巡逻的步卒踏雪声,是快马疾驰时,马蹄铁碾碎坚冰的脆响。
老张猛地站直,手里的开元弓瞬间绷紧,弓弦在寒风中发出嗡鸣。
王小五的脸霎时白了,握着刀鞘的指节泛青——他上个月才满十六,还没见过真正的厮杀。
那名夜不收的枣红马浑身是汗,跑近时才看清,他的左臂缠着染血的布条,箭羽从肩胛骨处穿出。
烽火!快点燃烽火!
他嘶喊着挥舞手里的狼旗,旗帜上的狼头在暮色中像个扭曲的鬼影,套虏五万骑已过贺兰山,正向宁夏进发!
老张踉跄着扑向烽火台,怀里的火石在颤抖中掉了三次。
干燥的柴草堆上积着薄雪,他划着火镰时,火星落在草屑上,腾起的火苗忽然被狂风卷走,燎了他的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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