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熄灭后,真正的黑暗才显露它的质地。那不是纯粹的黑,而是无数陈年纸张、木头、灰尘和寂静混合成的、具有重量与气味的实体。它包裹着顾青山,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没有移动,只是静静坐在吴典簿的木案前,闭上眼睛,让呼吸平缓,让耳中的嗡鸣褪去。当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便如退潮后浮现的礁石,陡然清晰起来。
先是声音:窗外极远处隐约的更梆声;风吹过屋瓦缝隙的嘶嘶微响;库房深处,某卷年久失衡的卷宗因温度变化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咔”的轻颤。然后是气味:浓郁的故纸陈味下,隐约有楠木架格的淡雅清香、受潮处的微霉气息,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辛辣。这气味,让他心头一动——那是某种特制防虫药粉的味道,常用于保护极其珍贵的皮质或帛书,在兵仗司的普通文书库中极为罕见。
他站起身,没有去摸索火折,而是像一株在黑暗中生长的植物,凭借着肌肉对空间的记忆,缓缓向那个角落挪去。白日里无数次“无意”的经过,每一步的距离、转身的角度,都已刻入身体。他的脚尖轻轻触地,感知着地砖的接缝与微尘的厚度,如同匠人用手丈量木料的平直。
终于,他停在了那个榆木匣所在的架格前。他没有立刻伸手去取,而是站在那里,再次闭眼,用全部心神去“看”。
他伸出右手,悬停在木匣上方约一寸处。没有接触,只是感受。久处阴凉库房的木器,会与周围空气形成微妙的温差与气场。片刻后,他感到掌心传来一丝极微弱的、不均衡的凉意。这凉意并非均匀笼罩木匣,而是在匣盖与匣身接缝的某一侧,以及底部靠近某个角的位置,更为明显。
他落下手指,指尖最先接触到的,不是木纹,而是灰尘。极细的粉末。他用指腹轻轻抹过一片区域,感受颗粒的粗细与分布。某些位置的灰尘有被轻轻扫开、又试图遮掩的断续痕迹,印证了白日的发现——有人动过。但此人的动作非常小心,且事后做了简单的掩饰。
接着,他的指尖才真正触摸到木匣本身。榆木的质地,粗犷而坚硬。他沿着边缘缓缓移动,如同盲人阅读盲文。每一个榫卯接合处,每一条雕刻(尽管磨损)的纹路走向,都在他脑海中构建起清晰的图像。这匣子的工艺……很老,但并非顶级宫廷制式。
榫头是常见的明榫,但处理得有些粗率;边角倒圆的手法,带有元末江南民间匠作的些许特征,但又比普通民具规整些。像是一个技艺高超却有意隐藏、或处于某种仓促状态下的匠人所制。
他的手指移到了那把锈死的锁扣上。
铜质,普通的广锁样式,锈蚀严重。他轻轻拨动,锁身纹丝不动。但就在他指尖施加极细微的力道,试图感受锁舌内部锈结情况时,他停住了。
不是锁的问题。是匣盖本身。
在锁扣对应的另一侧,匣盖与匣身闭合的缝隙,与他指尖感受到的“不均衡凉意”的区域重合。他用指甲——修剪平整、坚硬的匠人之甲——轻轻探入那道缝隙。极其缓慢地,沿着缝隙移动。
“嗒。”
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木质摩擦的涩响,在绝对寂静中,却如鼓点般敲在顾青山心上。在缝隙中段某处,他的指甲遇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突起,或者说,是一个木质暗销的触感!这绝非普通匣盒的闭合方式!
这是一个隐蔽的二次锁闭机关!寻常人即便撬开或砸坏铜锁,也无法直接打开匣盖,强行掰扯只会损坏内部物品,甚至触发某种自毁结构!
顾青山的呼吸微微一促。
设计此匣的人,不仅想防盗,更想筛选开启者。唯有知晓机关所在,或以极精微的手法感知并解除它的人,才能安全开启。
而解除这种暗销,需要特殊的工具和手法,更需要对木质纤维受力极限的精准把握,非顶尖木匠不可为。这进一步印证了他的猜想——此物,极可能与那位留下手札的匠人先辈有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老鼠或风声的窸窣声,从库房另一端的深处传来!
顾青山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所有动作凝固,连呼吸都屏住。黑暗中,听觉被放大到极致。那声音只响了一下,便消失了,仿佛只是幻觉。但他知道不是。这库房里,此刻,还有第三个人!
是监视者?还是同样在寻找什么的人?
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他此刻的位置,处于库房中间区域的架格之间,若那人从深处出来,或从门口进来,他都将无所遁形。他必须立刻做出抉择:是冒险继续探查,还是悄无声息地退回原位?
时间仿佛凝固。黑暗中,匠人的直觉与求生的本能激烈交锋。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他以比刚才更缓慢十倍的速度,将探入缝隙的指甲轻轻收回,没有留下任何新的划痕。然后,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像一抹真正的影子,沿着来时的路径,用脚尖和手掌的记忆,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每一步都踩在已知的、绝不会发出声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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