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来访之后的好几天,顾青山都按捺着心里的急切,照常干活儿,甚至比以往更仔细、更沉默。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显出任何毛躁。程安司那双眼睛,看人看事都太深。
果然,几天后的傍晚,顾青山刚从工棚洗完手出来,就被鲁作头叫住了。
“顾青山,程案司让你去一趟他廨房。”
顾青山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平静地应了,整理了一下衣服,跟着鲁平过去。
程案司正在看一份公文,见他进来,指了指面前的凳子:“坐。”
顾青山谢过,小心坐了半边。
“宋学士对你印象不错。”程案司开门见山,放下公文,目光落在他脸上,“说你踏实,肯钻研,还对古物好奇。这在年轻人里不多见。”
顾青山忙道:“是学士过奖。晚辈只是尽本分,偶尔有些痴想。”
“痴想未必是坏事。”程案司话锋一转,“那日你向宋学士请教‘赫多罗’木,是真的只为好奇,还是……另有所察?”
问题来了。顾青山早有准备,坦诚道:“回案司,确有好奇,也因之前在兵仗司见过几支材质特异的残箭,心中存疑。那日帮章老先生整理旧档,偶然翻到零星记载,两相印证,便更想弄明白。觉得若是前人已验证过的好材料,或许对现今的工造也有启发。只是不知深浅,故向学士请教。”
他说的基本都是实话,只是模糊了发现的具体过程和那本蓝布册子的存在,将主动发现说成了“帮忙整理时偶然翻到”,合情合理。
程案司听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虚实。过了一会儿,才道:“宋学士临行前,确与我说过,若你真有志于此,可按规程,为你申请一份去‘翰林院典籍库’查阅相关非密杂类图志的勘合。他说,学问技艺,博采方能深通。”
顾青山心中大喜,但脸上只是露出适度的感激和惊讶:“这……晚辈何德何能,竟劳学士如此费心,案司如此成全!”
程案司摆摆手:“你也别高兴太早。第一,申请勘合需要由‘将作案’出具文书,写明事由、查阅范围,并担保查阅人品行可靠、严守规纪。你若出差错,本官与‘将作案’皆要担责。第二,即便获批,你能看的也只是‘杂类’中非关军国机要、舆地险要的部分,且必有翰林院的书吏陪同在侧,不得随意走动、抄录。第三,查阅所得,若确于工造有益,需先报于本官,经研判后方可考虑是否采纳试用。这些,你可能做到?”
条件严格,但已是天大的机会。顾青山立刻起身,肃然行礼:“案司提点,晚辈铭记在心!定当谨言慎行,严守规矩,所得所见,必先禀报案司定夺。绝不敢有负学士厚望与案司信任!”
他的态度让程安司面色稍缓。“嗯。你近日于‘重载稳运车’有功,鲁作头和吴老也说你手艺扎实,心细肯干。这份勘合文书,我便替你出了。但能否批下,何时能去,还得看上头的意思和翰林院那边的安排。你且回去,将你想查阅的大致范围——比如前代异物志、南洋番国物产图说、元朝非密工造笔记中关于特殊材料的部分——列个简要条目,明日交给我,附在申请文书后。记住,范围宁可窄而明确,不可宽泛模糊,否则更难获批。”
“是!晚辈明白,今晚就整理好!”顾青山强压激动,恭敬告退。
走出廨房,天色已暗,寒风扑面,他却觉得浑身发热。通往那座收藏着天下文脉的典籍库的路,竟然真的在眼前透出了一线光亮!
接下来两天,顾青山一边完成日常的活儿,一边利用所有休息时间,仔细斟酌那份查阅条目。他不能直接写“赫多罗木”或“火雀睛木”,太扎眼。最后定为:“一、唐《酉阳杂俎》、宋《岭表异录》、《诸蕃志》等书中关于南海诸国所产特殊木料、矿石之记载篇目;二、元朝非密文书、笔记中涉及异域物料名称、特性之中土译介或描述片段;三、前代(宋元)关于‘军器改良’或‘奇器制作’笔记中提及特殊材料应用之案例。”
他将条目交给程案司时,程案司看了,点点头:“还算稳妥。等着吧。”
这一等,就是七八天。期间“重载稳运车”的详细“工格录”整理完毕,正式上报。程案司似乎更忙了,有时一整天不见人影。顾青山心里记挂着,却不敢多问一句,只是把章老倌那里借来的蓝布册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几乎能背下那几行关于“赫多罗”木的记载,越发觉得这木头背后可能藏着更深的秘密。
腊月廿四,过小年的气氛开始有点苗头了。下午,顾青山正在工棚里帮着打磨一批新制的工具,鲁作头找了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了句:“程案司让你去,勘合下来了。”
顾青山手一抖,差点把锉刀掉了。他定定神,赶紧洗了手,快步赶去。
程案司将一份盖着好几个红彤彤大印的公文递给他。公文用语严谨,批准“将作案”协理匠役顾青山,于三日后,持此勘合,赴翰林院典籍库,在指定书吏陪同下,查阅其申请条目范围内之非密典籍,时限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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