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晨光透过窗纸,将暖昧的微明洒在新房内。
顾青山醒得早,借着曦光,看着身旁仍在熟睡的苏婉。她沉睡的眉眼比平日更显柔和,呼吸轻浅,一缕乌发散在枕畔。昨夜红烛早已燃尽,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蜡油气味,混合着她发间清雅的皂角香。
他动作极轻地起身,披衣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院中积雪未融,寒气涌入,令人精神一振。花坛边,那处埋下陶罐的泥土毫无异样,覆着薄雪,与周遭并无分别。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苏婉也醒了,拥被坐起,乌发披散,面上带着初醒的懵懂,望见他立在窗边,微微一怔,随即脸颊微红,低声道:“怎起这般早?”
“习惯了。”顾青山掩上窗,回到床边,“你再歇会儿。今日我得早些去将作案,程案司昨日似有话未尽。”
苏婉摇头,起身梳洗。两人并无丫鬟仆役,诸事皆亲力亲为。顾青山打了井水,苏婉生火煮粥,配合虽稍显生疏,却别有一种寻常夫妻的踏实感。晨光中,小院炊烟袅袅,竟似这动荡时局中一幅难得的静谧画图。
用罢简单早膳,顾青山正欲出门,院门却被叩响。
来的是苏婉舅父,那位户部照磨。他脸色比往日更显灰败,眼底带着血丝,见到顾青山与苏婉,勉强挤出笑容:“贤婿,婉娘。昨夜可好?”
“舅父安好。”两人行礼。
苏照磨摆摆手,进了堂屋,坐下后却半晌不语,只端着苏婉奉上的茶,手指微微发抖。
“舅父,可是有事?”苏婉轻声问。
苏照磨长长叹了口气,放下茶盏,声音干涩:“昨日下值后,赵砚赵小旗……寻了我。”
顾青山与苏婉对视一眼,心知不妙。
“他倒未说甚重话,只道恭喜婉娘出阁,贺我得一佳婿。又说……如今朝中清查前朝遗留、禁绝私通番货之风日紧,尤其户部、工部、将作监等涉钱粮器物衙门,上下皆需洁身自好,勿因家藏‘故纸杂物’、‘海外奇谈’而惹祸上身。”
苏照磨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他知婉娘你父亲留下的那些东西,也知……贤婿你曾帮忙整理。”
“他这是警告。”顾青山沉声道。
“不止是警告。”苏照磨苦笑,“他还‘随口’提及,近日御史台有人风闻,将作案内有人借职务之便,私研禁物、勾连外番。虽未指名道姓,但……”他看向顾青山,忧惧交加,“贤婿,你如今虽得司匠之衔,可根基尚浅,若真被这等风言盯上,前程尽毁不说,恐有性命之忧啊!依我看,那些旧书、图谱,还是……还是尽早处置了干净!”
堂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盆中火星轻微的爆裂声。
苏婉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舅父,先父遗物,女儿已妥善收藏,绝不至为家中招祸。顾郎行事光明磊落,所研皆为朝廷公务,赵小旗若有实据,自可依律查办。此等捕风捉影之言,若我等先自乱了阵脚,反倒授人以柄。”
她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苏照磨张了张嘴,终是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自有主张。只是千万小心,千万小心!”又叮嘱几句,方忧心忡忡地离去。
送走舅父,顾青山握了握苏婉微凉的手:“婉娘,连累你了。”
“夫妻一体,何言连累?”苏婉反握住他的手,目光清亮,“他越如此,越说明我们探寻之事,触及了某些要紧关节。越是如此,越不能退。”
顾青山心中激荡,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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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作案内,气氛果然有些微妙。顾青山一路走来,能感觉到一些同僚目光中的探究与疏离。庞右丞要重用他的风声,以及那隐约的“风闻”,似乎已悄然传开。
程案司见到他,直接带入内室,关上房门。
“青山,情形有变。”程案司开门见山,“庞右丞确有要事委派。朝廷决意整饬长江水师,更新一批战船,尤其是操控灵活、吃水浅、可载火炮的快速哨船。工部与将作监共领此责,庞右丞点了你的名,欲调你入‘江船营造案’。”
江船营造!这是比陆上车舆更复杂、也更贴近国防核心的领域!机遇巨大,风险亦然。
“此乃庞右丞赏识,晚辈定当竭尽全力。”顾青山肃然道。
程案司却面露忧色:“此事务必慎重。江船案水深,涉及物料、银钱、工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更麻烦的是……”他压低声音,“此番整饬,实则与海防、海禁之争息息相关。主事官员中,既有力主严海禁、重修江防的,也有暗地认为当有限开海、师夷长技的。你一头扎进去,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顾青山听明白了。这不仅是一项技术任务,更是一场政治漩涡。而他,因着之前的“海外”关联,很可能被某些人视为需要提防或利用的棋子。
“庞右丞何时召见?”他问。
“午后。”程案司道,“你且有个准备。对了,你新婚燕尔,本不该此时派你重差。但庞右丞言,此乃用人之际,许你携家眷暂居官驿,也可常回城中。算是体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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