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船队过仪真,入淮水。
连日的航行,白日里风平浪静,御舟稳如磐石,引得随行官员交口称赞。唯有顾青山知道,那平静之下,是何等暗流汹涌。
自瓜洲渡那夜后,“金铁木榫”的异变愈发频繁。不再仅限于深夜,有时白日航行,遇到较大风浪或急速转向时,他贴近那处舱壁,便能感到内里传来轻微而规律的温热脉动,怀中短刃亦随之隐隐震颤。
他不敢声张,只能以匠人特有的方式,在无人处用特制的、遇热会微微变色的鱼胶,在邻近舱板的隐蔽缝隙处,留下极细微的标记,记录异变的次数与强度。
标记一日多过一日。
更让他不安的是,登船第三日,赵砚竟以“巡河御史随员”的身份,正式出现在御舟之上,被安排在二层官舱。他登船时神色如常,甚至与顾青山在舷梯口相遇,还点头致意,仿佛之前种种试探与嫌疑都未发生。但顾青山能感觉到,那双平静眼眸下审视的目光,无处不在。
紧随赵砚之后登船的,竟是常延宗。他一身簇新的水师校尉服色,带着一队精悍军士,负责御舟外围的警戒巡查。登船当日,他便寻了个由头“检查各舱防火水缸”,在底舱转了一圈,经过顾青山舱室时,脚步微顿,目光似不经意扫过那处关键结构,嘴角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旋即高声吆喝着离去。
赵砚与常延宗,一明一暗,齐齐登舟。这绝非巧合。
顾青山压力陡增。他行事愈发谨慎,白日里专注于例行检修维护,对那异状舱壁的探查只敢在深夜无人时进行。他发现,随着北行,江水渐凉,但舱壁异变的频率和强度似乎并未减弱,反而与船速、转向的关联越发明显——仿佛那些“金铁木榫”在与舟行之力、与水势相互激荡、彼此“磨合”。
这日午后,御舟因前方漕船拥堵,暂缓航速,停靠岸边等候。顾青山接到命令,需检查一处位于船尾储物舱下方的备用尾舵传动轴套,以防万一。
那处轴套位于底舱最尾部,空间逼仄,需从一处仅容一人通过的检修孔爬入。孔内昏暗,积着薄灰与锈屑。
顾青山提着防风油灯,弯腰钻入,仔细检查那沉重的铜铁轴套。一切正常,正当他准备退出时,油灯昏黄的光晕掠过头顶一块支撑甲板的厚重横梁与舱壁的结合处。
那里,本应严丝合缝的榫卯边缘,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阴影。
顾青山心中一动。御舟建造精密,榫卯绝不该有此等瑕疵。他举灯凑近,用指尖轻轻拂去积灰,才发现那不是缝隙,而是两块木板拼接处,其中一块的边缘,被人以极高明的手法,削薄了毫厘,嵌入了一片颜色、纹理几乎与周围浑然一体的薄木片,若非光线角度恰好,绝难察觉。
这像是一个……隐蔽的夹层入口?
他屏住呼吸,取出随身小刀,刀尖极其谨慎地探入那薄木片边缘。轻轻一撬,薄木片松动,竟是一块巧妙的活板。活板之下,是一个一掌见方、深约寸许的隐秘凹槽。
凹槽内,静静躺着一小卷色泽暗沉、边缘起毛的绢布。
顾青山心脏狂跳,环顾四周,唯有自己压抑的呼吸声。他小心地用刀尖将那卷绢布挑出。绢布入手绵软微凉,显然年代久远。就着油灯光,他缓缓展开。
绢布不大,质地非宫中常用绫罗,而是一种较粗厚的民间画绢。上面以简练的墨线,勾勒着山川河流与海岸轮廓,笔法古朴,绝非本朝常见舆图样式。
图上山川注记用的是汉字,但夹杂着一些奇怪的符号。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图中偏东南海域,画着一座形似卧兽的岛屿,岛中央标有红色小点,旁注一行小字,墨色已淡,却仍可辨认:
“赤堇之山,火精所凝。
取之有道,封于北海。”
“赤堇之山”?“火精所凝”?这描述,与“火雀睛木”何其相似!“封于北海”又是何意?难道这绢图所指,并非南海“火鸦屿”,而是北方某处?
更让顾青山瞳孔收缩的是,在那岛屿图形旁,还有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眼熟的标记——一个形似旋涡的朱砂印痕!与郑司制锦盒花笺上的印痕,几乎一模一样!
这卷陈旧的、藏于御舟隐秘夹层中的非官方绢图,竟然与宫中郑司制有关联?!它是什么时候、被谁、出于何种目的藏在这里的?与御舟改装、与那“金铁木榫”、与常家被毁的海图,又有什么关联?
无数疑问如潮水般涌来。顾青山强自镇定,飞速将绢图内容牢记于心——那山川走势、海岸线、岛屿位置、标记符号。然后,他依原样将绢图卷好,放回凹槽,推回活板,仔细拂平周围灰尘,确保看不出任何动过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汗透重衣。退出检修孔时,手脚都有些发软。
这意外的发现,像一把钥匙,突然插入一团乱麻之中,非但未能解开谜团,反而引出了更多、更深的疑窦。御舟,这艘承载天子的龙船,其内里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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