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带着最后一缕料峭寒意,穿过墨韵斋雕花窗棂时,总被檐下悬着的铜铃截住几分,只余下细碎的嗡鸣,像极了这外书房里看似平静的日子——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藏着暗涌。
曹芸垂着眸,指尖捻着一方刚浆洗好的细棉布,正细细擦拭书架上积着的薄尘。檀木书架纹理细腻,被她打理得泛着温润的光,每一格书卷都按经、史、子、集的类目归置得丝毫不差,连书脊上的烫金字迹都要对齐成一条笔直的线。她记性本就好,如今更是将架上三千余卷典籍的位置刻进了心里,萧景琰若要找某卷书,她不必翻找书目,转身便能精准抽出,连指尖触到书脊的力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因过轻而打滑,也不会因过重而磨损封皮。
誊抄文书时,她用的是自己带来的狼毫小楷笔,笔尖攒着极细的毫毛,蘸墨时只轻轻点三下,确保墨量不多不少,写出来的字既饱满又不会晕染。先前她的字迹尚带着几分女子的柔媚,如今在日复一日的誊抄中,竟渐渐添了些风骨,横画如刀削般利落,竖画似松针般挺拔,连萧景琰偶尔瞥过她誊好的文书时,眼底都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颔首。
只是这份熟练,并未换来半分松弛。萧景琰的忙碌肉眼可见,里间书房的门从早到晚都关着,偶尔能听到他翻动文牍的沙沙声,或是与墨羽低声交谈的片段,却从未再像初见时那般,与她有过半句无关公务的闲谈。可曹芸总能敏锐地察觉到,那道目光从未离开过她——或许是她整理书架时,从书页缝隙间透来的一瞥;或许是她誊抄文书时,落在纸页与指尖的停留;那目光里裹着审视与探究,像一张细密的网,让她不敢有半分松懈。
她知道,萧景琰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温和,他眼底藏着的锐利,能看穿人心底最深的隐秘。而她藏在“曹芸”这个身份下的秘密,就像埋在炭火下的火星,稍有不慎便会燎原。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曹芸按例整理乙字柒号书架,指尖触到最上层那排深蓝色封皮的卷宗时,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那是三年前漕运案的卷宗副本,她寻了许久,终于在这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踪迹。
她屏住呼吸,指尖轻轻抽出一卷,封皮上“漕运案·副本·乙柒叁”的字样清晰可见,朱砂印鉴虽已有些褪色,却依旧透着几分威严。她快速扫了一眼四周,里间书房的门紧闭着,门外也听不到墨羽的脚步声,便借着整理的动作,将卷宗摊开在膝上,目光飞快地掠过纸面。
可越看,她的心就越沉。卷宗里满是官样文章,开篇便是“光绪三年,漕运粮米共计一百二十八万石,由通州经运河至江宁,沿途经十二州府”,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粮米数额、运输路线,甚至连每个州府的接运官员姓名都写得清清楚楚。可一提到亏空,便只有“经查,江宁府至苏州府段亏空粮米三万六千石,系经办人员监管不力所致”这样模糊的表述;再说到具体经手人,更是一笔带过——“涉案人员曹明义等,已畏罪潜逃,后续交由刑部追缉”。
“畏罪潜逃”四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曹芸的心里。她父亲曹明义一生清廉,连家里的房子都是祖辈传下来的,从未有过半分贪墨之举,怎么可能“畏罪潜逃”?她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父亲失踪的那天,还特意将她叫到跟前,塞给她一枚刻着“清正”二字的玉佩,说“爹行得正坐得端,定会回来”。可如今,在这冰冷的卷宗里,父亲竟成了“监管不力”的罪人,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她手指微微颤抖,指尖划过“曹明义”三个字,仿佛能摸到父亲当年写下这三个字时的温度。这哪里是卷宗,分明是一份被精心篡改过的“定论”,用冰冷的文字,掩盖着当年失踪之事血淋淋的真相。
她知道,仅凭这些被过滤掉关键信息的副本,根本撼动不了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那些人在朝堂上树大根深,连漕运案这样的大案都能轻易掩盖,若没有更关键的证据——比如原始账册、涉案官员的往来书信,或是能证明父亲清白的人证,她就算拿着这些副本去告御状,也只会石沉大海,甚至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招来杀身之祸。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只是墨韵斋的一个小小书吏,身份低微,连接触核心卷宗的资格都没有。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介入漕运案,甚至摆脱“曹芸”这个身份束缚的契机。可这个契机,又在哪里呢?
曹芸将卷宗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抚平封皮上的褶皱,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翻动过的痕迹。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重新拿起棉布,继续擦拭书架,只是指尖的力道,比刚才重了几分。
这之后的几日,曹芸愈发谨慎,除了完成日常的整理和誊抄工作,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只是默默观察着墨韵斋的动静。萧景琰的忙碌似乎更甚了,有时连午饭都顾不上吃,里间书房的灯常常亮到深夜,偶尔还会有穿着便服的人悄悄来访,进了里间便不再出来,显然是在商议极为机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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