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烈这一剑终究没有斩下去。
靠着书生的计谋,一直紧随在身后的阴云暂且消散,几人也有余力,寻了个地方暂作休整。
然而,本该是举杯欢庆的时间,却因湖边白莲圣女的一席话,划上了个不完美的句点。
打那儿后,燕行烈一直神色郁郁,这个行事果决的汉子,竟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眼下,更是守着安置白莲圣女的厢房,也不进去,只在门口来回踱步。时而握住剑柄咬牙切齿,时而摇头叹息。
“你要着急杀了她,尽管进去一剑了账;若是不急……”
李长安抬起手上两坛老酒,以及顺手买来的一箧小菜。
“不妨先与我喝上一杯。”
……………………
两人就在院中凉亭坐下。
大胡子不说,李长安也不会多嘴去问。
只沉默着推杯换盏了许久,直到杯盘狼藉,大胡子又放下酒杯,愣愣出神了一阵,这才终于开了口。
“道长可知道李魁奇这个贼子?”
道士点头。
这个人他还真的略知一二。世道纷乱,长安的小朝廷无力号令地方,各地多有军阀割据混战,小则占山立寨,大则吞州并县,这李魁奇便是北方势力颇大的一位。
“想必道长也看出来了,燕某出身于行伍……”
李长安没有答话,等着燕行烈继续倾吐。
他斟了一杯酒,却迟迟没有下口,只神色愈来愈恍惚,目光的焦距越来越涣散,似沉浸在了往事当中难以自拔。
“……当年我在北疆效力,任平卢府折冲都尉,带着家乡子弟抵御突厥。当时,李魁奇、成梁与我俱在军中,相互约为兄弟,并称三虎……”
他提到这两个名字,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几下。
“那年突厥犯边,我引兵迎战,留李魁奇镇守平卢……虽然贼军势大,但靠着将士们戮力同心,战局倒也渐渐转危为安,眼瞧着胜利在望,岂料李魁奇那……那个贼子居然兴兵作乱!大敌当前,后路阻绝,粮草不济……退兵路上死伤枕藉,家乡子弟几欲一战殆尽,可怜我那陷在平卢城中的妻儿老小……”
家中究竟如何,他没有说下去。只把手中酒杯捏成了碎片,再揉成了粉末,混着酒液宛如心头滴血滴滴溅落。
“……我自觉无颜再见军中袍泽兄弟,再见家乡父老,便辞去了军中职务。但国仇家恨焉能不报?!流落江湖后,我多次设计伏杀那贼子,奈何那贼子身边忽然多了许多邪道妖人护卫,现在想来就是白莲教了。三番两次徒劳无功不说,反倒连累了几位亲友性命……咳咳……”
说到这里,情绪愈来愈激动的燕行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燕兄……”道士皱眉关切。
“无妨。”大胡子摆摆手,“老毛病了,不碍事。”
他欲斟酒,才发现酒杯已被自己捏碎,干脆就着酒瓮昂首灌下大半。
“在那之后,我痛定思痛,晓得光凭刀剑弓弩无法报仇雪恨,于是我就加入了镇抚司……道长还记得我那枚青铜剑么?”
道士点点头,那柄堪称凶神恶煞的青铜短剑,他可是记忆犹新。
“那枚剑便是我寻到对抗白莲教妖人的法子,用古时剑仙炼制飞剑的法门所制,凶戾卓绝,斩妖除魔、切金断玉皆如摧枯拉朽!可惜,便是借助镇抚司的势力,将近十年下来,其材料仍然缺少一味,那剑仍只是剑胚罢了。”
剑胚?!
李长安不由愕然,如此凶器,居然只是半成品?
燕行烈点点头。提起这柄剑,他虽然语气中不乏苦恼,但也多少振奋了些精神。
“道长里也瞧见了,那日在山君妖巢之中,我勉强驱使它射杀了猪妖,它转眼就要挣脱束缚,反噬我这主人……”
燕行烈还在摇头不止,李长安却听明白了他的犹疑郁闷因何而来。
听他的述说,自平卢城陷后,他的余生实际上都在为复仇而活。而眼下,一方面仇人的女儿就在跟前,杀了她纵使不能说报仇雪恨,但也能稍稍安慰胸中怒焰;另一方面,大胡子为人对“忠义”二字执着得近乎顽固,如若杀了白莲妖女,一来背弃了他的职责,二来也对不住为此事而死的镇抚司袍泽。
故此徘徊不定,辗转难安。
李长安思索了一阵,想起些旅途见闻,安慰道:
“我听说朝廷任用名将,征讨李魁奇,其人节节败退,覆灭就在旦夕……”
“虚言罢了。”燕行烈摇了摇头,“大将军虽是天下名将,但无奈官兵战力堪忧,朝中又多有掣肘,先前的高歌凯进,只是李魁奇收缩固守之策,那贼子身后有突厥人引为奥援,胜负还在两可之间……唉。”
说着,他忽然长叹一声,而这一口气好似吐出了浑身郁郁。
他向道士拱手道:
“多亏道长的酒菜,燕某也想通了……”
“用人子女泄愤,岂是大丈夫所为?!”
燕行烈面上又有了往日昂扬。
“报仇雪恨岂可假手与他人,坐等朝廷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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