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尘跟着方芸儿穿过一道又一道绵长且喧闹的长廊，房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打在她身上，拖出一团艳色模糊的影子。
在此之前，她从未察觉过这长廊竟有如此之深，深到她走了足足半刻，竟还见不到尽头。
廊外吹来一阵夹带着胭脂香气的风，冷瑟瑟的令她微微打了个寒噤，方芸儿推开暗门，领着她跨过两道门槛，终于抵达了那间不大的厅房。
“九方少主，风小姐，人我带来了，请您们过目。”方芸儿略略躬身，行过礼，将身后那自打进了屋便没了声音的姑娘推上前来。
江雪尘手脚发僵，怔怔的不知作何动作，她在进屋的刹那就一眼望见了那懒散倚在椅子中的红衫剑修，眼眶登时便红了，这眉眼在过去的两百多年中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境，是她至死都不会忘却的一盏遗世灯火。
“姐姐……”江雪尘下意识开口呢喃，声音清浅似有还无，她不知那泪珠子是什么时候滚下来的，只是等她发现时泪水已然打湿了她整个衣襟，沁凉沁凉。
姐姐？
听见这称呼的风承影神情微怔，那姑娘的嗓音干涩沙哑，却仍旧让她品出了几分熟识的意味。她起身仔细端量了她许久，忽的回想起数十年前的某个初春午夜，她在安澜城花街之上，救下的那幼兽一样的小丫头。
面前的姑娘，眉目间与她十分相似，想来那丫头长大了，就该是这个模样。
风承影蹙眉，垂眸思索了片刻，终于试探性的开了口：“你是……江……雪尘？”
“是我，修士姐姐，是我！”江雪尘沙哑的嗓子带着哭腔，原本止了泪双眼又一次的泪雨决堤，风承影被她哭得手指发麻，不知所措，她好似从来不会哄哭成这般的姑娘。
“好了好了，不哭了，没事了小丫头，都过去了。”风承影胡乱拍着姑娘瘦弱不堪的背脊，掌心之下的身躯细抖个不停，她不敢想象这些年她在烟波巷里过的是什么日子——那般的生活，只是想想都会让她不寒而栗。
“小丫头，不哭了。当年我记得你在安澜城郊住得不错，怎么就跑到仙界来了？”风承影叹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故人，她只觉心中百感交集。
她记得江雪尘身上是没有灵根的，更不是什么特殊体质，全然无法修炼，若是她能修炼，当日她便带她回渡玄山了。
外门弟子的生活虽然枯燥乏味些，却好歹算得上安全。
“我不知道，姐姐，你那时替我在城郊买了间草屋，头半年我住得的确十分开心，但半年后某一夜我突然在院中晕了过去，再醒来就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江雪尘哽咽道，方芸儿十分有眼力的替她多搬来一张软椅，前者回头小声的道过谢，坐下后继续那段对她而言混乱非常的回忆。
“把我带走的人跟我说，我是叶家旁系的小姐，多年前不慎被他们遗失在了人间。而今我的血脉觉醒不便再在那全是凡人的地方居住，于是我爹爹就派人将我寻了回来，说头十几年是他们让我受了委屈，而今要好好的补偿。那之后我的确顺利的见到了，曾经只存在于我娘亲口中的爹爹——”
“你爹对你不好？”风承影拧了拧眉，心下无端对江雪尘口中的那个“爹”生出了几分不喜。
“没，他开始时对我极好。”江雪尘摇头，说到那句“极好”时，眼睫禁不住的轻轻颤动，“但这种好只持续到我及笄，我及笄的那天爹爹似乎很高兴，他替我大办了一场成年礼，又操持着为我裁了两套极为贵重的衣裳。第二日他让我梳好妆，然后带着我来到了族中大长老面前……”
“……他将你作为礼物，送了出去？”风承影阖了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接下来的发展她几乎猜得到了。
当爹的为了权势利益贡献了女儿，收了礼的大长老觉得礼物贵重又把她送给了其他贵胄，江雪尘一个活人被他们当成玩物似的送来送去……
想着便让人冒火。
风承影眼神微沉，搭在膝上的手攥成了拳，江雪尘闻言轻轻颔首：“是的，他将我当做一件极其稀有的礼物送给了长老，长老收下后又转头把我献给了族长……我不知被他们转手了多少个来回，最后我被他们送给了天云墟，又进了烟波巷。”
“修士姐姐，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她以为她这一生只能浑浑噩噩的耗死在这不分昼夜的烟波巷，却不想一直然在她记忆深处的那盏灯又一次将她拉起，她看着面前的两人有些语无伦次，“真的，好像梦，这一切都像梦一样。”
“傻姑娘，不是梦，等下我们带你出去，你就自由了。”风承影笑笑，想着夜清湫曾告诉过她的“万蛊圣体”，陡然寻到个问题，“对了，小丫头，你娘亲……你还记得她当日是怎么去的吗？”
万蛊圣体，生而丧母，可她听江雪尘讲述的样子，她娘分明是跟着她一起在修仙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
“我娘？”江雪尘愣了一瞬，犹带着水雾的大眼中浮现出无尽的恐惧，“我娘……她得了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虫，好多虫从她身体里爬出来，手指里、小腿上，到处都是。我们那时没有银子，娘她就被那些虫子活活咬死了。”
嘶——
风承影咬着舌尖抽了口冷气，她大概明白了。
江雪尘的娘生下她后，可能是体质或者药性没有完全被胎儿吸收的原因，没有立时死亡，她爹以为她不是万蛊圣体，便索性将她们母女二人一同丢下修仙界。产后本就虚弱的女人又没了药膳补充药性，终究因蛊虫发作不治身亡，而江雪尘，则在几年后因缘际会之下，体质觉醒被他们发现带走。
她这个爹……说他丧心病狂都是夸奖。
风承影伸手按了按眉心，转头望了九方云微一眼，后者意会，起身示意了方芸儿，她立即打开了大门。
“走吧，小丫头，我们离开这里。”风承影弯眼，笑眯眯的将椅子内的姑娘拉起，江雪尘闻此稍怔：“我们就这么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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