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设想过，再次见到陈皮，他会变成这种模样。
陈皮年轻的时候长相很优秀，是那种很乖张的类型，平时想哄人时就会收敛起脸上的戾气，换上一张笑脸，很容易骗过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丫头每次都是被陈皮一张笑脸哄过去的，二哥有意护着丫头不让她知晓那些腌臜事，也没人去找丫头的不痛快。
有事求我的时候，陈皮也会像对丫头那样冲我摆出一副笑脸。
但眼前这个人，已经和记忆里的陈皮完全对不上了。
年轻的陈皮要是脸上有这样一道伤疤，估计嘴再甜也哄骗不了长沙城里的小姑娘。
不过我猜丫头是不在乎的，丫头那人说好听点是善良，说难听些就是蠢，偏偏二月红乐意护着她，我也没法。
说起来我自己家也有个善良天真的姑娘，就是比丫头聪明许多罢了。
“啧，怎么把自己混的这么惨，这疤可真难看啊。”
收起心中的惊愕，我叹了口气，上车落座，前排还坐着一个司机，中年男人，还是个秃头。
被我揶揄了也不恼，陈皮轻声笑道：“你倒是还和当年一样年轻漂亮。”
算起来陈皮已经九十岁了，身体看起来很硬挺，说话也很清晰，口音里浓重的长沙腔调很容易就把我带回了几十年前的老长沙。
“每次你一夸我，准没好事。”我从包里摸出一个药瓶倒了两颗丸子出来，一颗喂进嘴里，一颗递给他。
“尝尝？刚出锅的，新鲜着呢。”
陈皮倒是没什么怀疑，拿过去就吃掉了，我仔细看着他的表情，发现竟然没有半点变化，大失所望。
“多大的人了，还玩小孩子的把戏。”陈皮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有一丝潜藏的无奈。
我没理他，打开车窗把嘴里的药丸吐掉，尽管用牙齿咬着还是被化开了一层，苦得我发晕。
看起来陈皮还是当年那个陈皮，我也不想再用言语试探，但还是忍不住又叹了两口气。
当年丫头的死不仅让二哥和大哥决裂，陈皮也和我们划清了界限。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年陈皮提着他的九爪钩闯进张家大门，就站在我窗下，我们隔着一层玻璃对峙。
我知道他是来质问我为什么不救丫头的，那时候我的医术在整个长沙都有些名头，陈皮固执地认为我能救人。
事实上我的确能救丫头，但代价是以命换命。
那天我站在窗前问陈皮：“我能救丫头，代价是我的命，你要谁活？”
陈皮站了许久，始终没说话。久到我腿都酸了，他也不开口。
张启山担心陈皮会恼羞成怒，一直站在另一边远远看着，提防着陈皮动手。
陈皮最终什么也没说，甩出手里的九爪钩，钩子擦着我的头发过去，砸碎了我旁边的玻璃。
碎片飞溅，擦着我的脸落地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
我抬手擦掉脸上的血痕，居高临下看着一脸阴沉的陈皮，轻轻笑了一声：
“陈皮，我尹繁星不欠你的。你想拿我的命去换丫头的，也得看她压不压得住我这条命。”
说完，我没再看底下站着的人，转身回去继续熬药了。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陈皮，即使同在长沙，两个人也从来没碰过面。
后来陈皮去了广西，我们就更没见过了。
几十年后再见，乍一看倒是我在耍小脾气，揪着当年的恩怨不放过。
“消气了吗？”陈皮在旁边看着我笑。
虽然他脸上那道伤痕实在触目惊心，但我还是生生看出一点年轻时候的味道来。
陈皮笑起来的时候，的确让人很难生气。
“消气？姑奶奶长那么大，还没人伤过我的脸。吃颗苦丸子就指望我消气，想得美。这梁子结大了。”
我瞪了一眼旁边的人，懒得再去看他。
年纪大了看不得这些，陈皮脸上的皱纹和伤疤都让我心里酸涩难忍。
我这些年躲着从前的故人是有道理的，从前那些人，见一个我难受一次。
原来以为已经在老五那里做好心理建设了，现在看来根本就没有。
“当年的事情，是我冲动了，我向你道歉。”
我看了陈皮一眼，要不是看前面还坐着两个人，我都想一刀劈开这家伙的脑子看一看他想啥呢？
陈皮也会为了这种事情朝别人道歉？
他态度越诚恳，我心里就越发毛，总有一种他要把我带到某个地宫里坑杀的忧虑。
“人都是会变的，繁星，你不能总拿过去的偏见揣度我。”
也许是活得太久，陈皮这双眼睛倒是比过去毒了不少，不只有手段的毒辣了。
不过这人都瞎了，到底是怎么能看见东西的？
“你的眼睛？”我本来想伸手去摸一下，眼角的余光瞥见副驾上的小伙子正从后视镜里偷瞄我们，我的手抬到半空又收了回来。
“早年间得罪了一个苗寨的首领，技不如人被废了一双眼睛。”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他眼睛瞎了我看得出来，我关心的是他用了什么法子，可以不用眼睛看东西。
其实人类有很多偏门都可以做到不用眼睛视物，但有些法子太过阴邪，我只是在担心这个。
“机缘巧合下遇见过一个道姑，她天生眼盲，会一门心视的法子，我从她那里学的。”
道门中人有很多奇技，我点了一下头没再追问，前面两个人也不知道靠不靠谱，问多了恐怕对这老家伙有妨碍。
车子一路开出杭州，拐了个弯往广西开。
我的确没想到陈皮会亲自来杭州接我，这也更让我担心即将要去的那个地宫又有些什么妖魔鬼怪。
看起来陈皮这一趟没打算先带我回他的大本营，而是直接奔着那个地宫去。
路上我有心问两句，但陈皮一幅不愿意多说的样子，我每每问起他都搪塞过去，我只好等到地方再问。
年轻时候的交情只支撑着我刚见面的时候和他玩笑了几句，后面便是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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