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腊月,南阳宛城的冬日,寒意刺骨。连日的阴霾堆积在天际,终化为细雪,簌簌落下,覆盖了庭院的青石板,也为西院那座精致却孤寂的绣楼披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装。
楼阁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侵入骨髓的寒气,却驱不散南宫雨薇眉宇间的愁云。她独坐于一方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前,镜面朦胧,映出一张清丽绝俗却难掩憔悴的面容。身着月白色直裾深衣,衣料是上好的吴地冰纨,触手生凉,光滑如镜,领口、袖缘以银线绣着细密繁复的缠枝莲纹,寓意高洁。外罩一件狐青裘斗篷,那是由数十张上等青狐腋下之皮拼缀而成,轻暖异常,光线下泛着隐隐的幽蓝光泽。领口处,缀着一圈滚圆的东海珍珠,每一颗都大小均一,色泽温润,这是唯有南宫世家嫡女方能享用的规制,无声地诉说着她曾经尊崇无比的身份。
然而,华服珍宝,此刻于她不过是沉重的枷锁。纤长如玉的手指拂过冰凉的珍珠,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却勾不起丝毫往日的雍容心境。兄长南宫衍身陷囹圄,族叔南宫晟被迫归降,家族在荆州经营多年的势力网络,正被那位年轻的南阳太守孙宇,以雷霆手段步步蚕食、瓦解。昔日枝繁叶茂的南宫世家,如今仿佛风雨中飘摇的巨舟,随时可能倾覆。
“女公子。”贴身侍女轻步而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生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沉寂,也惊扰了窗外可能存在的耳目。“赵都尉……又加强了西院的守备,新增了四名暗哨,我们的人……试了几次,消息都传不出去。”
南宫雨薇执着玉梳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那柄通体莹白、刻有凤鸟纹的玉梳,便从指间滑落,“啪”的一声轻响,磕在坚硬的紫檀木妆台上,留下一道细微的白痕。她未曾去拾,只缓缓抬眸,望向窗外那片被雪光映得愈发漆黑的夜空。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数月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夜晚。孙宇,那个曾与她有过一段朦胧情愫的男子,如今执掌南阳生杀大权的太守,就站在她面前,玄衣如墨,眼神灼灼,对她言及“天下苍生”,言及他胸中的抱负。那时他眼中的光芒,锐利而坚定,仿佛能穿透这乱世的迷雾,此刻回想起来,却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得她心头阵阵抽痛。
家族数百年的兴衰荣辱,与个人内心深处那份难以割舍的情感,如同两股汹涌的巨浪,在她心中激烈碰撞,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身躯撕裂。
良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决绝的清明。她转向侍女,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备纸笔。记住,用左手写。”
侍女会意,迅速取来一套普通的文房用具,研墨铺纸。南宫雨薇起身,走到案前,伸出平日极少使用的左手,执起笔管。她的动作略显生涩,却极其专注,笔下出现的字迹歪斜扭曲,与平日她那清秀婉约的右手笔迹判若两人。
片刻后,一封简短却内容惊人的密信写成:“袁氏私兵已抵伏牛山,欲联张曼成残部,三日内将袭育阳。”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这冰冷的二十余字,却足以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她将信笺仔细封好,用的也是最常见的火漆,没有任何标记。“去找那个常往来南阳与襄阳、贩售蜀锦的胡商,塞勒斯。他明日拂晓便会启程。多予金帛,务必让这封信……‘意外’落入赵都尉麾下巡查士卒的手中。”她特意强调了“意外”二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侍女接过那封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信,贴身藏好,无声地退了出去。
空寂的房间里,只剩下南宫雨薇一人。她颓然坐回镜前,望着镜中那个华服盛装却面色苍白的自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她知道,这封信一旦送出,便再无回头之路。它或许能挽救孙宇于危难,挽救南阳郡免遭战火荼毒,但也极有可能,将生她养她的南宫家族,彻底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然而,若缄默不言,坐视袁氏与黄巾残部勾结,血洗育阳,让那个她曾倾心,至今或许仍存有一丝牵念的男子陷入绝境……她做不到。
两行清泪,终是无声地滑落,滴在月白色的深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第一百七十六章暗夜惊雷
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笼罩着宛城监牢的最深处。
这里与西院的精致绣楼判若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常年不散的潮湿霉味、隐约的血腥气,以及绝望凝固后的死寂。石壁之上,插着的松明火把噼啪作响,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
最里间的一间石室,四壁皆是坚硬的花岗岩,仅有一扇尺许见方、嵌着粗壮铁条的气窗,偶尔漏进一丝冰冷的风。王境,这位太平道中修为高深、地位尊崇的道主,此刻正盘膝坐在铺着薄薄干草的石榻上。他身形枯瘦,须发皆已花白散乱,身上那件破烂的土黄色道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四肢被儿臂粗细的精铁镣铐牢牢锁住,冰冷的铁环深深嵌入皮肉,磨出了一圈圈暗红色的血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