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人一路向南。
待到了湖县的时候，又先去县衙办理陆予尘的长工契。没办法，此时越州城的大小官员都忙着在码头接人，可没空管他们家的这桩小事。
从早到晚颠簸了一天，等马车一前一后驶出蜿蜒的山道，缓缓朝着村口靠近的时候，已是日落黄昏之际。
村口玩耍的总角孩童们眼尖，立刻叫嚷道，“有马车，有马车来了！”
闻言，村口那几户人家中立刻走出几个大人来，朝那快要进村的马车瞥了一眼，抱起孩子匆匆进了门。
不过眨眼的功夫，方才还有些喧闹的村落瞬间安静。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马蹄哒哒声伴着车轴的滚动声缓缓驶近，窗扉之下纷纷探出几双眼珠子细瞧。
“吁。”马车停在了村口。
“唐老太爷，已到山湾村。”
众人下了马车，将马车上的行囊放在了唐骊拉的平板车上。方才经过镇上的时候，老齐骑着唐骊去置办的。
等付了钱，两辆马车又一溜烟跑了。
唐老太爷抬首望向村口的横木，山湾村。
“到家了。”
他顺了顺有些发皱的衣角，伸手将脸上不存在的灰尘抹去，昂首挺胸道：“走，回家。”
唐家一行人走进村子里。
此时还有晚霞挂在天上，路旁屋舍的烟囱里荡着炊烟，四周的空气里发散着饭菜的香气。
唔，炒茄子。
咦，炖苋菜。
哇，蒸南瓜。
啊，红烧肉!
原汁原味的食物勾得云苓四处张望，毕竟中午又是包子果腹。
这个名为山湾的村子如记忆中一样，没有太大的改变，村民们还算富裕，屋舍一水的土砖泥瓦，有讲究些的，两扇大门更是用了上好的榆木。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明明是晚膳的时辰，烟囱里还飘着烟，可沿路经过的人家每一户人家都紧闭着门窗，没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甚至都没有人声。
她看出来了，唐家众人也是看出来了。
走在最前头的唐老太爷脚步越来越慢，挺直的脊背变得有些佝偻。
倒是一旁的吴氏挽起来他的手，轻声道：“老爷，不急，这都归家了，到家之后慢慢来，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的。”
唐老似乎听去了些许，一把握住吴氏的手，脊背又一次挺直，“好好，慢慢来。”
不知为何，唐远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拄着拐杖的手不断发抖，脚步也有些踉跄，要不是曹氏与唐紫芙扶着他，几乎都要摔倒在地。
山湾村不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行人终是到了家门口。
唐老太爷出自越州城远近闻名的杏林世家，唐家。
唐家人祖祖辈辈个个医术了得，经过几代人都治病救人，唐家的声望越来越高，不仅将药田经营得如火如荼，更是将药铺开到了瑞都。
奈何好景不长，到了唐老太爷的爷爷那一辈，受了瑞都城里权贵欺辱的刺激，不行医，改读书，为此更是花了大代价娶了越州城里书香世家的女子为妻。
弃医改文，本就半路出家，再加上心心念念太过渴求，反而是读不出什么东西来。再加上权贵打压，唐老的爷爷心气也被磨灭得差不多了，等到老的时候，除了压着儿子们读书，其他时间都在逛花楼、玩骰子，最后死在了赌桌上。
家里闹哄哄分完了家，唐老的父亲作为长子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只分到越州城里几块地，一间铺子。
家底所剩不多，不过比之普通人家还算是殷实富庶，奈何唐老爷子生母早亡，生父日日醉生梦死，家中琐事都由小妾把持。唐老年少时能不能吃饱饭都要看小妾的脸色，更别提会给他买笔墨纸砚继续读书了。
父亲不管，小妾苛待，唐老愤怒离家，流落到湖县的时候全身只有几个铜板，与街边乞丐没有差别。
他终是违背祖训弃文从医，用年少时看来的医术方子学着看病救人，后娶吴氏为妻，在山湾村安了家。
眼前的这栋青砖大瓦房是他前半辈子的辛苦积累，也是他前半辈子从一无所有到小有所成的见证。
只是如今这房子的烟囱里却散着几缕热气未完全消散，院门内还有牛羊发出的声响——
明显住了人。
里头传出一个女子的喝骂：“哪能顿顿吃肉？今个儿你给老娘老实吃咸菜，再不听话就让你爹带你去牢里看看，看看人家吃个啥！”
“我又不犯事，我爹才不会把我抓进去，娘你莫要再拿小时候那套哄我。再说我都闻到肉味了......”有小孩含糊咕哝。
唐老夫妇互看一眼，俱是心头一紧。
若是没有听错，这是里正二儿媳王翠花的声音。
他们离开山湾村的时候，只交代了让里正帮着看房子，可没说让人家住进去。
近乡情怯。
到了家门口却发现里面住了外人，唐老这个一家之主没有第一时间冲进去质问，而是转头望向旁边的的土砖房。
这是山湾村张里正的家。
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正欲敲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约莫六十岁上下的老人走了出来，看见唐老太爷就笑，“唐大夫，回来了啊！”
这一声“唐大夫”让唐老有些发愣。
一路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他就疑心是自家的事情传开了，里正这么称呼正落实了他的揣测。
他唐家丢人从瑞都丢到了山湾村。
当年离开前村民们一声声“唐太医”相送，此时这一声“唐大夫”令他有些恍如隔世。
“里正客气了，以后唤我一声老唐就行。”
里正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大儿和二儿传回来的消息果真没错。
如此，那他也只能公事公办了。
里正抬眼看向唐老身后的唐远志，见他瑟缩如鹌鹑似的恨不得躲起来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头疼。
这个唐家老大啊，可真的是......
唉，还得他来做这个坏人。
脸上挤出一抹笑，“老唐，你想回来看看何必急在一时？天都快黑了，这舟车劳顿的，不知可找好了歇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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