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麦囤气得浑身发抖,血往头上涌:“你们陈家……没一个讲理的!定是你爹做贼心虚!”
“放你娘的屁!”陈粪筐上前猛地一推,刘麦囤踉跄退了好几步,“再满嘴喷粪,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槽头陈躲在儿子们身后,又有了底气,阴阳怪气道:“麦囤啊,听叔一句劝,人死不能复生,老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伤身子!回去吧,啊?”
刘麦囤还想争辩,却被陈氏三兄弟连推带搡,粗暴地赶了出来。破木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还上了闩。里面传来隐约的、压低的嗤笑声。刘麦囤站在门外,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咯咯作响。夕阳彻底沉下去了,暮色四合,像一口巨大的黑锅倒扣下来,吞没了村庄。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狗吠,凄清而遥远。
他不死心,又转向孔家。孔家那气派的青砖院墙还在,但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扒着门缝往里瞧,院子里荒草萋萋,有半人多高,在暮色中随风摇摆,一片死寂。刘麦囤记得,孔老栓以前最爱坐在门口青石墩上咂旱烟,见着跑过的娃儿,总会笑眯眯从兜里摸出块糖来。如今,石墩还在,却积了厚厚的灰,连麻雀都不愿在那光秃秃的枣树上落脚。
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李大娘探出半张惊惶的脸,左右张望一下,才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麦囤?你还来寻啥?孔家……早没人啦!跑啦!听说是往新疆那老远的地界去了,是死是活都没个音信!”她说话时,手指神经质地绞着围裙边,眼神像受惊的兔子。
“李大娘,那晚……您真没听见点啥动静?喊叫,或者……别的响动?”刘麦囤扒着墙头,急切地问。
李大娘脸色一白,慌忙摆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可不敢胡说!我啥也没听见!麦囤啊,听大娘一句,别查了,啊?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刨出来强……强多了!”说完,像怕沾染什么似的,飞快地缩回头,“砰”地关紧了门。但在门合拢的刹那,刘麦囤似乎听见一声极轻极悠长的叹息,从门缝里飘出来,消散在暮色里。
这声叹息,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刘麦囤最后一点侥幸。父亲的死,在村里成了一口讳莫如深的枯井,人人绕道而行,生怕被那井里的寒气沾上。就连平日里最爱在东家长西家短上嚼舌根的妇人们,在井台边遇见刘麦囤,也会立刻噤若寒蝉,拎起水桶匆匆离去,只留下空洞的辘轳声在井口回荡。
刘麦囤像一头困兽,在村里茫然地转着圈,挨家挨户,近乎偏执地叩问。王老憨的铁匠铺里炉火正红,打铁声叮当有力。见刘麦囤进来,王老憨抡锤的节奏明显乱了一拍,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油汗,不知是炉火烤的,还是别的。
“老憨叔,我爹那晚……”
“麦囤啊,”王老憨打断他,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顾盯着砧上烧红的铁块,“那晚我喝了点,睡得死,打雷都听不见。”他抡起锤,狠狠砸下,火星四溅,异常猛烈。
“叔,我爹生前,没少帮衬您这铺子。”刘麦囤声音发涩。
王老憨抡锤的手停在半空,良久,才颓然放下。他佝偻下腰,凑近些,炉火映着他复杂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抖:“麦囤……不是叔不想说,是不能说啊……这里头水太深,你……你拗不过的。”他飞快地瞟了一眼门外空荡荡的街道,仿佛那里藏着眼睛,“听叔一句,算了吧,好好过你的日子。”
“他们是谁?到底是谁?”刘麦囤抓住他的胳膊。
王老憨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再也不肯吐露半个字,只是抡起铁锤,更加用力地砸向那块早已不成形的铁,叮当之声急促而凌乱,仿佛在捶打自己无处安放的良心。
希望像风中的残烛,一次次被吹灭。刘麦囤走在回村的土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收割后的田野空旷寂寥,枯黄的玉米秸秆在风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集体呜咽。村口打谷场上,几个玩耍的孩童看见他,嬉笑声戛然而止,像受惊的麻雀般躲到巨大的谷垛后面,只露出几双怯生生窥探的眼睛。连无知孩童,也感知到了这弥漫全村、令人窒息的恐惧。
晚霞如血,泼满了西天。刘麦囤想起父亲常蹲在田埂上,吧嗒着旱烟说:“麦囤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图的就是个心安理得,对得起天地良心。”可现在,天地沉默,良心似乎也在这村庄上空冻结了。
他没有回家,而是拐上了通往村后乱葬岗的小路。父亲的坟新土未久,已经冒出稀稀疏疏的草芽,在渐浓的夜色里微微颤动。他跪在坟前,冰凉的土地透过裤子渗入膝盖。掏出怀里那片染血的破布,轻轻放在墓碑前。
“爹,”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儿子没用,找不着害你的凶手。他们嘴上都上了锁,心里都筑了墙。我撬不开,也撞不破。爹,你给我指条路吧,我该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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