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之后，独孤沉甯换了一身宽松的常服，墨发半干，随意披散在肩头。
她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书房里，窗棂半开，透进微凉的晚风。
案几上堆叠着一些陈年旧档与近三年的邸报抄录，她正执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勾勒梳理，试图从这些故纸堆里，找出更多关于这三年来朝堂势力消长、人事变迁的蛛丝马迹。
烛火摇曳，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神。
窗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有些为难的低声阻拦：
“侃小姐，您慢点儿…长公主她正在书房看书，容奴婢先去通传一声…”
“通传什么！我跟你们殿下什么关系？她好了我还能不知道？快让开！”
一个清脆利落，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泼辣劲儿的女声由远及近，话音未落，书房的门便被人“哐当”一声从外面推开。
独孤沉甯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在素笺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她抬起头，看向门口。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石榴红骑装、腰间缠着金丝软鞭的少女，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梳着利落的高马尾，眉眼飞扬，带着一股子京城贵女少有的鲜活与张扬。
她气息微喘，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此刻正瞪着一双明亮的杏眼，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书案后的独孤沉甯。
领路的侍女一脸惶恐地跟在后面，不知所措。
侃金子上上下下将独孤沉甯打量了好几遍，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是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逆光看去，那人身姿挺拔，执笔的姿态带着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和难以接近的疏离感，与她记忆中最后三年那个总是含胸驼背、眼神闪躲的身影截然不同。
独孤沉甯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缓缓放下手中的紫毫笔，抬眸望来。
目光平静无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如同冰面下的暗流。
四目相对。
侃金子紧紧盯着那双眼睛，清澈、沉静，再也找不到过去三年那种令人心焦的浑浊、怯懦和闪躲。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确认与委屈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鼻子一酸，眼圈瞬间就红了。
独孤沉甯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的、充满活力的脸庞，记忆中属于原主与侃金子过往相处的片段：一同策马、一起闯祸、互相维护的情景飞速闪过。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笔，迎着侃金子那灼灼的目光，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三年过去，侃金子眉眼间依稀褪去了些许少女的稚嫩，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风霜，但那股子勃勃的生气和眼底的赤诚，却丝毫未变。
“沉甯…”侃金子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一步步走近，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真的是你…回来了？不是那个…那个占了窝的鬼东西了？”
独孤沉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记忆中鲜活明亮、如同火焰般炽热的好友。
“金子，”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如此称呼的生涩，却清晰平稳，“我好了。”
只这一声，如同打开了闸门，侃金子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几步冲到书案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一把紧紧抓住独孤沉甯放在案上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又哭又笑，语无伦次。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直那样！那个鬼里鬼气、说话做事都透着窝囊的东西怎么可能是我认识的独孤沉甯！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我快憋死了！看你那副样子，被陈伦那个杀才和他那起子贱妾欺负，我…我气得心口疼，恨不得提鞭子冲进你府里把他们全抽烂！可我爹死死拦着，说皇上都默许…我…我只能干看着…”
她哭得毫无形象，眼泪鼻涕都蹭到了独孤沉甯素色的袖口上。
独孤沉甯没有推开她，也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她抓着，宣泄着积压了三年的愤懑与担忧。
记忆中，侃金子就是这样，爱憎分明，喜怒形于色，对她这个朋友更是掏心掏肺，从无虚饰。
这份时隔三年、历经变故却依旧滚烫真挚的情谊，让她冰封的心湖深处，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流。
“好了，哭什么。”待侃金子的哭声稍歇，独孤沉甯才抽出手，从旁边取过一方干净的素帕递过去，“我这不是回来了。”
侃金子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
三年前冯茜魂穿后，独孤沉甯性情大变后，疏远了所有旧友，她来了几次碰了软钉子，后来便渐渐来得少了。
现在好在独孤沉甯回来了，她再次上下打量着独孤沉甯，眼神亮得惊人，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前几天听说你把陈伦那厮打残了，扔出府去，我就猜肯定是你回来了！干得漂亮！那种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打死都不为过！”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解气：“快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把那鸠占鹊巢的玩意儿赶跑的？还有，皇上那边…我听说他还假惺惺地给你塞了几个小白脸？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小爷我帮你想法子料理了？”
看着她这副急切想要知道一切的模样，独孤沉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京城里，消息灵通又敢这么毫无顾忌、直截了当跑来问她打算的，恐怕也只有侃金子这一个了。
“不过是碾死一只占了窝的臭虫，清理门户而已，没什么可细说的。”独孤沉甯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至于皇上赏的人，既然送来了，便是长公主府的财产，物尽其用，让他们洒扫庭院、修剪花木，也算人尽其才。”
侃金子听得目瞪口呆，眨了眨眼，随即猛地拍手，几乎要跳起来，声音里满是佩服。
“妙啊！哈哈哈哈！也就你想得出来！让那些心怀鬼胎、想着攀高枝的小白脸去干粗活！看他们还怎么搔首弄姿、兴风作浪！痛快！真是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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