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京城像被封进琉璃罐子里的琼浆，静置无声，用力晃一晃，才能看见淌动的流光。
太傅爱在学堂里讲一堆虚无的大道理，说民为邦本、为政以德，又说君子不器、大道无方。
早就被世人读烂了的句子，皇兄却总是认真揣摩，连用膳都在想为君之道。
魏明正不喜欢听大道理，不喜欢冬天，不喜欢在冬天还要早起去学堂听大道理。
“反正我皇兄才是太子，你学好了就行，我就不用管了。”
魏洛言会摇摇头，温声教育他，说一些他已经能够倒背如流的话。
“你也是皇子，将来也是北褚必不可少的亲王，也要拥有才干和本事，才能服人，才能不负期望。”
他掏了掏起茧子的耳朵，“皇兄，只有你对我有期望。”
日子好生无趣，他偷溜出了宫，替那站在神坛上的皇兄看看这人世间。
那么冷的天，还在下着雪，可路上的行人却都满脸笑容，他们共撑一把伞，从他身边经过，笑着说五芳斋的糕点是全京城最美味的，能比得上皇家御厨。
他倒要尝尝，能不能比御膳房的好吃。
很长的队伍，他站在队尾，看着前头望眼欲穿。
有人自最前方买好了糕点，一抹青色的身影毫无征兆闯进视线，队伍里传来低声交谈。
“将军府的千金，还真是如传言，大家闺秀，果真温婉动人。”
能与皇家御膳房相媲美的糕点好像也不是那么吸引人。
京城的冬是灰白的，却生出一抹淡青色来，好像春天，好像湖畔轻拂的杨柳。
以前，他喜欢除了冬天以外的任何季节，只因为讨厌寒冷，讨厌离开温暖的寝殿。
现在，他喜欢春天，只喜欢春天，喜欢轻柔的绿，喜欢柔和的暖，喜欢……那人婉柔的眼眸。
等意识到时，他已经跟着她走了一路，停在了将军府。
门口的守卫不认得他，将他拦住。
正犹豫是否要亮明身份大驾光临一般踏进去时，那本已进府之人又转身走了出来。
她眉眼柔顺，将一包被油纸包好的糕点递给他。
“天儿冷，五芳斋的队确实很难排，公子早些回家去吧。”
直到她又进府，不再出来，他才发觉自己竟忘了道谢，也忘了该给她银钱。
那日回宫，迎接他的，是皇后的声色俱厉。
“你不去学堂就算了，还偷偷溜出宫去？你能不能向你皇兄学学，本宫不求你像他一般优异，但你至少安分一些，少让本宫操些心不行？”
那日，他不可避免，被母后罚跪，罚抄《圣祖训》。
可他竟不觉沮丧，守着那一包糕点，一口也没舍得吃，边抄边笑，竟突然觉得这日子也挺有意思。
后来他还是不顾母后的教训，偷跑出宫去，守在将军府门前，终于再次见到那人的身影。
春天果然不止绿色，这一次她穿了藕粉的襦裙，外罩粉白的绒毛披风，比上一次的青色更温柔。
她站定在他面前，本蹲在石狮子旁的他噌地一下窜起来，一时竟失去了表达能力。
“你、你怎么在这？”
她嘴角漾出一抹浅笑来：“这里是我家。”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愚笨，抬手挠了挠脑袋，心想如果是皇兄的话，一定不会像他这么笨手笨脚。
皇兄总是能自如应对所有人和事。
“我听守卫说，你每天都会来。”
“是。”
他赶紧承认：“上一次，我忘了该给你银钱。”
她仍是浅浅笑着，“五芳斋的糕点受欢迎的原因，不止是因为它味美，还因为它价廉。”
他最终没能给她银钱，他在那个冬天，总觉亏欠她，这种亏欠让他想与她结识，让他想用别的方式偿还，让他想日日见到她的笑颜。
这种亏欠，持续了他的一生。
常年跟着父亲在边疆磨练的徐家长子徐鸿光回京时，他正跟随她的脚步走进京城的书铺。
她不要他的钱，他便日日到将军府门外等她，偶然运气好，能碰上她也出门，她去哪里，他便跟着去哪里。
“公子对京城好像并不熟悉。”
是不太熟，他常年待在宫里，“姑娘今日可还去歌舞坊看乐舞百戏？”
前些日子他跟着她进了歌舞坊，本有些意外，以为是烟尘之地，没想却是个雅致之所，民间的歌舞，竟比宫廷里的有意思得多。
“百戏每月只有一次，公子若还想看，可待到下月。”
下月，也能同她一起看吗？
他们走进书铺，他一看到书卷就一个头两个大，想到被太傅用戒尺打手心时的钻心之痛，他忍不住搓了搓手，看她挑了好些诗书史籍。
心想她真有意思，寻常姑娘家看的都是什么《女戒》、《女范捷录》。
转念一想，她这般温婉才人，应当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不像他，这么多年了，还在抄《圣祖训》。
他抢先一步付了钱，又拎过那一摞被店家用绳结捆好的书籍，和她一同走出书铺。
“阿兄今日回京，我得早些回府，今日便不与公子作伴了。”
他送她回府，那传闻中的徐家长子抱着双臂，站在府门前，气势凌人地望着他。
一言不发夺过他手中的书卷，她被她的兄长揽着进府。
“阿音，不要随便与陌生男子一同外出。”
陌生男子？
他好像确实是。
明明相识月余，她却从不过问他的姓名和来处，他要跟着，她也默然应允，甚至在遇到一些他从未见过的事物时，主动向他解惑。
书上所写的窈窕淑女，原来说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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