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
院门被从里面缓缓拉开。
钟跃明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普通弟子服,身形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脸色带着久病未愈的苍白与虚弱,眼神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仿佛刻入骨髓的沉寂。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的天才真传,如今只剩下这副被命运重锤击垮后的残破躯壳与消沉意志。
他打开门,看到了外面站着的元起——那个身姿挺拔、气息渊深、身着虽简朴却自有一股不凡气度的青衫青年。
乾元山第七圣子,元起。
看到元起的瞬间,钟跃明的心情复杂到了极致。
这半年来,他从云端跌落泥潭,见识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他曾以为的尊重与友善,在失去价值后迅速褪去伪装,露出了最真实的漠然甚至恶意。
他曾经得罪过的人,固然落井下石,冷嘲热讽;而那些他自认为关系尚可、甚至曾施以援手的人,在嘲笑讽刺他时,竟往往更为卖力,言辞也更加刻薄恶毒,仿佛要通过践踏他这个曾经的“天才”,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或获取某种扭曲的快感。
他想不通,也不再去想。
心,早已在一次次的失望与冰冷中,慢慢包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坚硬的壳。
他告诉自己,这便是现实,这便是人性。
他已做好了准备,去面对任何人的奚落、怜悯或无视。
哪怕今天元起是来看他笑话的,他也能做到横眉冷对,泰然处之,甚至可以用最尖刻的语言回击,维持自己最后那点可怜又可悲的尊严。
但是,元起没有。
这位如今已是乾元山最炙手可热圣子的故人,不仅亲自上门,还坚持让侍女通禀,征求他的意见之后,才选择见或不见。
这细微的举动,像是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那片冰冷荒芜的心田。
他能从容应对风雨,面无惧色。
可面对这看似简单、却似乎蕴含着真挚朋友情谊的尊重与郑重,他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那份久违的、几乎已经被遗忘的,关于“情谊”的感知,让他感到了慌乱与手足无措。
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懑、绝望,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起了剧烈的波澜,却又被他死死地、狼狈地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微微发颤的身体和声音,朝着元起,深深地、标准地躬身行了一礼,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
“钟跃明……拜见圣子。”
他没有再称“元兄”,也没有用任何显得亲近的称呼。圣子,是身份,也是距离。
元起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上前扶住他,说什么“钟兄不必多礼”之类的客套话。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由钟跃明完成了这个恭敬却疏离的礼节。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钟跃明低垂的头上,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竭力维持的平静下那汹涌的暗流。
然后,元起开口了。
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幽幽的叹息,却清晰地传入钟跃明的耳中,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你拿自己的一切……”
“去赌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没有错。”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的怜悯或评判,只有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
“赌输了……”
“也不丢人。”
最后,他看着猛然抬起头,眼中已然控制不住泛起水光的钟跃明,缓缓地、清晰地补上了最后一句:
“很多人……”
“一辈子,连上这张赌桌的机会,都没有。”
话音落下,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钟跃明苦苦支撑的心防。
钟跃明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结丹失败时,承受那丹田碎裂、经脉寸断、道途断绝的无边痛苦与绝望时,他没有哭。
被师尊得知情况后,痛心疾首又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最终失望放弃,拂袖而去时,他没有哭。
被那些曾经笑脸相迎、如今却换上一副副讥讽奚落嘴脸的同门,一次次地用言语和态度践踏尊严时,他没有哭。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或者说是麻木,可以面对一切,不再流泪。
但是,元起这番话,没有安慰,没有说教,没有高高在上的同情,更没有落井下石的嘲讽。
它只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认可了他的选择,承认了他的失败,甚至……点醒了他曾拥有过、却被失败阴影掩盖的……那份敢于一搏的勇气与资格。
这份理解,这份将他从“废物”、“蠢货”、“自不量力的失败者”的标签中剥离出来,重新放回一个“赌徒”——一个敢于押上全部、只是这次运气不佳的赌徒——位置的视角,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扇锁死了所有委屈、不甘与自我怀疑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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