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渐渐漂远,先是连成海天之际一串模糊的光链,继而化作零星散逸的萤点,最终,彻底被深邃的黑暗吞没。
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一种仪式完成后特有的平静与满足,仿佛某种重量已被托付出去,身心都轻了几分。
回去的路比来时沉寂,江夏和大老王都没怎么说话,只听着脚步声和海风远去后的余响,气氛却松弛了下来,不再绷着那股劲儿。
路过一个还未收摊的小贩,大老王摸出些毛票,买了两个尚带余温的粽子,不由分说塞给江夏一个。
江夏剥开粽叶,咬了一口,忽然问:“带‘光笔’的那台‘二代大黄’,具体哪天能到?”
“就这一两天,运输的同志已经对接上了。” 大老王答得干脆,“怎么,心急了?”
“早点到手,早点干活。” 江夏含糊道,目光却投向路边。
不远处,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正低声交谈,声音随风飘来几句。
说话的是两位中年人,看着气质不凡。
左边那位身材中等,面容清瘦,额上刻着几道深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袖口磨得有些发亮,眼神却沉稳有力,透着久经世事的干练。
右边那位身形略高,肩膀宽阔,皮肤是常年日晒的黝黑,同样穿着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手指粗壮、指节分明,看着更像常年扎根基层、踏实做事的人。
他们似乎在讨论今晚的活动。
“……没想到,一个临时起意的‘放海灯’,能聚起这么多人。” 清癯的那位语气带着感慨,“可见群众对文化生活,是有需求的。咱们这达利安啊,产业是扎实,可一到晚上,总觉得……少了点活气。”
敦厚些的接话道:“是啊,老胡。我在想,是不是以后逢年过节,咱也能多组织些这样健康、又能聚人心的活动?不搞铺张,就结合咱们渔港、船厂的特点来弄。”
那位被称作“老胡”的干部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侧轻点:“想法是好的。不过,‘放海灯’根子上是传统习俗,老讲究是正月十三。咱们这回借着端午补办,是情况特殊。
要是经常搞,会不会……让人说是提倡旧风俗?这个度,得仔细拿捏。”
“传统都是封建迷信!就该彻底破除,扫进垃圾堆里,哪能还拿来宣扬?”
一个变声期特有的公鸭嗓子的声音插了进来,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说话的是个年轻人,约莫十八九岁,个子高高,皮肤有种不见日晒的苍白,两撇浓密眉毛下面是一双单眼皮,眼神亮得有些逼人,甚至透出一股与年龄不太相衬的阴冷感。
他穿着一身在这个年代显得颇为扎眼的呢子大衣,身后半步,一左一右跟着两个身形魁梧、神情警惕的汉子,那架势,与大老王平日执行某些任务时竟有几分相似。
两位干部闻言,迅速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同时微微侧身,与这贸然插话的年轻人拉开了些许距离,脸上礼节性的笑容淡了下去,却没接他的话茬。
江夏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他缓下脚步,目光落在那年轻人身上。
只见那年轻人见两位干部不搭腔,竟也不觉尴尬,偏过头,对身边一个跟随者耳语了几句。
跟随者低声回话后,年轻人脸上掠过一丝了然,随即竟大咧咧地,用一种刻意拔高的声调,朝着那两位干部道:
“郭述申同志、张志诚同志!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们。关于群众文化活动的问题,我认为,应该有更崭新的思路!”
被他直呼其名的两位干部,脸色微微一凝。
“屁嘞新思路!这根本就不是海灯节!供桌都没上的!”
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嘟囔了一句,随后一阵捂嘴的声音传来……
江夏在一旁听着,一阵恍然,就说好像少了点什么。
原来是这个……
不过年轻人这口气,这做派……怎么听着这么让人不痛快!
呸!
这都什么毛病,合着老百姓自个儿乐意点个灯、祈个福,还得先扣个帽子划分阵营?
江夏清楚,这个年代,思潮碰撞激烈。
一方面,建设新国家的热情空前高涨,科学、进步是响亮的口号。
另一方面,在如何对待历史与传统的问题上,也存在着简单化、极端化的倾向。
像眼前这青年一样,将丰富的民间习俗、历史记忆简单等同于“封建迷信”,欲一扫而空的思想,在某些受过新式教育,充满理想主义却又缺乏生活积淀的年轻知识分子中,并不鲜见。
他们急于同“旧世界”彻底决裂,却往往忽略了文化传承的复杂性与人民群众真实的情感需求。
将过往的一切与“落后”、“封建”简单粗暴地划等号,仿佛与传统彻底割裂才是唯一的进步。
这种非此即彼的极端,让他本能地反感。
哼!燕赵多豪杰!
路见不爽!
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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