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晓兪咬下冻梨的第一口时,长安的冬阳正斜斜切过鸿胪寺的庑廊。
梨肉在齿间化成冰甜的汁液——这是她托东北同乡快马送来的,长安没有这种吃法。正回味着故乡的味道,廊下突然响起诵报吏冻得发脆的声音:
“正月十一,诏以信安王李祎为河东、河北道行军副大总管……”
冰碴子似的战报砸进长安的暖阳里。
贞晓兪放下冻梨,从袖中掏出那本总随身带着的《东北观察笔记》,翻到空白页,哈着白气速记:
“新年首月用兵,打破游牧‘春牧秋掠’的定式——这是主动控制节奏。”
她是鸿胪寺最年轻的女书吏,职责本是整理蕃使文书,却总在私底下用奇怪的方式记录历史。老主事们摇头说她“不务正业”,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做什么。
三日后,第二道任命让她真正放下了冻梨。
“户部侍郎裴耀卿为副总管。”
庑廊转角处,几个主事低声嘀咕:“让管钱粮的去打仗?”
贞晓兪舔掉指尖残留的梨汁,在笔记上飞快写道:
“他们不懂。这不是冲锋的将军,是战场的‘供应链总监’。裴侍郎去年创‘转般法’漕运,节省三十万缗;圣人这是把漕运的算法,搬到战场上了。”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去世的张说。那位老宰相曾在这条庑廊下对她说过:“小兪啊,打仗打的是粟米、绢帛与人心。”
如今张公已逝,他的门生正带着老师的智慧,走向老师谋划过的战场。
二月末的败讯传来时,贞晓兪正在核对室韦贡来的貂皮。
“幽州节度使赵含章,败于白城……”
她手中的毛笔顿了顿,墨点滴在贡品清单上。放下文书,她快步走向库房深处——那里有鸿胪寺为训练译语人特制的“东北亚地形沙盘”。
手指划过滦河、古北口,停在标记“白城子”的木牌处。
“问题在这里。”她低声自语。
《东北观察笔记》在膝上摊开:
“‘白城’在我们眼中是‘城’,是汉化的地名;契丹人叫它‘查剌山’,意思是‘鹰盘旋的绝壁’。一个名字,两种认知——我们想占领它,他们想在那里埋伏我们。”
她翻到前线送回的细节记录。乌承玼的谏言让她笔尖一顿:
“虏非怯,乃诱我也。”
这位突厥裔的蕃将看穿了可突于的算计——用诈败让唐军觉得胜券在握,诱使我们冒险深入。可赵含章选择了最简单的判断:我有兵力优势,冲过去就是胜利。
贞晓兪在沙盘上撒了把小米,模拟唐军行进路线。黄色的小米粒在白城东侧的“白山头”堆积成丘时,她倒抽一口冷气——那是个完美的包围圈。
“所以乌承玼那八百契丹降骑能解围,”她标注,“不仅因为熟悉地形,更因为他们和敌人用同一套狩猎语言——知道奚人围猎时,右翼最薄弱。”
窗外暮鼓响起。她忽然很想念东北老家的铁锅炖,所有食材在密闭空间里交换味道,最终融为一体。
战场何尝不是一口巨锅?
而赵含章,成了那颗坏了一锅汤的臭豆子。
三月的捷报抵达时,长安的杏花开得正烂漫。
贞晓兪被临时抽调至兵部誊录战果,第一次见到前线的原始牒文。李祎的笔迹瘦硬如戟:
“三月二十六日癸卯,于捺禄山决战。”
她连夜翻出张说旧藏的《北疆水文注》,在烛光下找到“少冷河上游”的标记。心里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选择捺禄山——契丹祭天圣地‘黑山’与唐境的缓冲带——不只是军事考量,更是文化上的威慑。”
更精妙的是兵力部署。她在废纸上画出一张关系网:
李祎率河东兵为中枢
裴耀卿督粮道为血脉
乌承玼领蕃骑为触角
三者构成稳固的三角,远比赵含章一根筋的冒进来得坚韧。
“斩首二万级,生擒五千帐。”她轻声念出数字,胃部突然抽搐。
这些在文书里冰冷的统计单位,换算成她熟悉的东北早市思维:相当于两百个集市的人口,突然消失了。战争的人口经济学,残酷得让她这个总想着吃食的人感到眩晕。
但裴耀卿后续的操作让她眼睛一亮——
“虑虏贪而反复,命部曲一日行两程,分十道并发。”
她在这行字下画了三道波浪线:
“这是把漕运‘分段避险’的智慧用到了赏赐发放上!化整为零、多线并进、缩短暴露时间——已经是现代物流风控的雏形了。”
果然,后来试图在潞河伏击的突厥兵扑了空。贞晓兪仿佛看见裴耀卿在蓟门城头抿嘴一笑,那是张说“文治派”独有的、把风险计算到毫厘的矜持笑容。
六月六日献俘,鸿胪寺全员当值。
贞晓兪立在勤政楼侧廊的阴影里,看李祎紫袍金带,受封开府仪同三司。这位宗室名将脊背挺直如枪,却在递接赏册时,被她瞥见虎口新愈的箭疮——权力光环下,肉身依然真实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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