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这片高原唯一的主宰。
它从亘古的雪峰上俯冲而下,裹挟着亿万年的寒意和粗粝的冰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千万头被激怒的荒原巨兽,在漆黑的天幕下奔腾、撕扯、撞击着一切敢于阻挡它的存在。风声灌满耳朵,是永不停歇的、令人心悸的嘶吼,淹没了世间所有的其他声响。
张二蛋蜷缩在一张用粗糙木板和土坯垒砌而成的“床”上。这甚至不能称之为床,只是几块凹凸不平的木板架在两条同样粗糙的石墩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和羊膻气的旧毡毯。身上盖着所能找到的所有衣物——一件厚重的、磨得发亮的军用老棉袄,一条同样厚重的毛毡毯,还有他出发时穿的那件羽绒服——但刺骨的寒意依旧如同狡猾的水银,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这里是海拔四千三百米的“格桑花”小学。名字很美,现实却如同这无边的黑夜般严酷。低矮的土坯房在狂风中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连根拔起。窗户是用几块残缺不全的塑料布勉强糊住的,此刻被风撕扯得哗啦作响,剧烈地鼓胀着,随时可能破裂。寒风从墙壁的每一道缝隙、每一处孔洞里尖啸着钻进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尘土。空气稀薄得如同被抽干,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根钢针在反复穿刺——这是高原反应在无情地折磨着他的身体。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喷出大团的白雾,瞬间被肆虐的寒风卷走。喉咙干得像要冒火,嘴唇早已裂开数道血口。他挣扎着坐起身,摸索着从床脚那个巨大的登山背包侧袋里掏出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里面是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开水。灌下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非但没能缓解,反而激起一阵更猛烈的咳嗽,呛得他眼泪直流。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才稍稍平息。他喘息着,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目光茫然地扫视着这间所谓的“宿舍”。借着从破损塑料布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清冷的月光,勉强能看清轮廓:不过七八个平方,除了这张“床”,角落里堆着些蒙尘的杂物,一口破旧的木箱,再无他物。墙壁是赤裸的、坑洼不平的泥土,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灰黄色。墙角能看到明显的裂缝,如同丑陋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陈年霉味、牛粪燃烧后残留的气息以及刺骨的寒冷混合的味道。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膝盖、胸口……最终没顶。这就是他抛下一切,签下五年契约,所奔赴的“远方”?这就是他心中那点微弱但执着的“烛光”所要照亮的地方?寒冷、缺氧、破败、孤立无援……巨大的落差和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像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父母忧心忡忡的面容、县城里那套遥不可及的三居室、女方母亲那隐含怜悯的目光……这些被他强行压下的画面,此刻如同鬼魅般在黑暗中浮现,带着无声的嘲讽。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你错了!你太天真了!五年?你撑不过五天!你会死在这里!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这无情的风雪彻底掩埋!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嘶吼和墙壁的呻吟,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是读书声。
一个稚嫩的、带着浓重藏语口音、却异常认真的童音,正在朗读着什么。用的是普通话,发音并不标准,甚至有些生硬走调,但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极其用力,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春……春天……来了……小草……绿了……”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除了风声)和绝望笼罩的斗室里,却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电流,猛地击中了张二蛋几乎麻木的心脏!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声音似乎来自隔壁——那间稍大些、白天他看到的、挂着“格桑花小学”木牌的教室。
在这狂风暴虐、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深夜?在这冰冷刺骨、连呼吸都困难的土坯房里?竟然有孩子在读书?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挣扎着,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摸索着穿好冰冷的鞋子,裹紧身上所有的衣物,如同一个笨拙的木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头痛欲裂,胸闷气短。他扶着冰冷粗糙的土墙,踉踉跄跄地挪到门边。那扇用几块薄木板钉成的门,被狂风吹得哐当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一条缝隙。
瞬间,更猛烈的寒风如同无数冰刀,裹挟着雪粒,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他一个趔趄,差点被吹倒。他咬紧牙关,死死抓住门框,眯起眼睛,顶着风,侧身挤了出去。
屋外,是地狱般的景象。
狂风卷起的雪沫和沙尘在黑暗中狂舞,形成一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白色帷幕。月光在云层和风雪中挣扎,偶尔透下几缕惨淡的清辉,照亮脚下坑洼不平、覆盖着薄雪和冰凌的冻土。气温低得难以想象,每一次呼吸都感觉鼻腔和肺部要被冻结。他佝偻着身子,几乎睁不开眼,凭着白天的模糊记忆和那断断续续的读书声指引,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朝着隔壁教室的方向挪动。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却如同穿越生死线般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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