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机油味,混杂着廉价烟草和隔夜泡面汤的复杂气息。这是厂区边缘常见的筒子楼,墙壁斑驳,天花板角落洇着几圈深色的水渍,像某种不祥的印记。灯泡瓦数很低,光线昏黄粘稠,勉强照亮这间不足十平米的斗室。
夏侯北蜷坐在靠窗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前。桌上摊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物流管理基础》,旁边放着一个吃空了的泡面桶,桶沿还挂着几根凝固的酱色油星。他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灰色圆领T恤。窗外是厂区围墙外一条狭窄的小巷,路灯坏了很久,只有远处路口的一点微光透进来,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他眼神有些空茫地落在摊开的书页上,那些关于仓储、配送、成本控制的铅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油腻的毛玻璃。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一角,指腹上磨出的茧子刮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机器的轰鸣似乎还在耳蜗深处隐隐回响,孙大勇那语重心长的“安安稳稳”四个字,如同魔咒,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离开的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过后,留下的却是更深沉的空茫和现实的冰冷——去哪里?做什么?那点微薄的退伍安置费,如同杯水车薪,在创业这座大山面前,渺小得可怜。
就在这时,搁在泡面桶旁边的旧手机,屏幕猛地亮了起来,在昏暗的桌面上显得异常刺眼。手机嗡嗡地震动着,塑料外壳磕碰着桌面,发出急促的嗒嗒声。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周强。
夏侯北的眉头瞬间拧紧,眼神里的空茫被一丝警惕和本能的排斥取代。他盯着那个闪烁的名字足有两三秒,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最终,他还是伸出手指,有些用力地划过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带着刚洗完澡的微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北子!”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热情洋溢地撞了进来,穿透了出租屋的寂静,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哈哈哈!老同学!好久不见啊!可想死兄弟我了!”
这过分热情的语调让夏侯北下意识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了一点点。他能想象出电话那头周强的样子——一定是在某个光线明亮、环境舒适的地方,穿着考究的休闲服,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掌控一切的笑容。
“嗯,周强。”夏侯北应了一声,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依旧落在摊开的书页上,仿佛那上面的铅字突然变得极其重要。
“哎呀,别这么冷淡嘛!”周强的笑声依旧爽朗,背景音里似乎有隐约的、舒缓的轻音乐,“告诉你个好消息!咱们高中同学会,定下来了!就在下周六晚上,‘金鼎轩’!兄弟我牵头张罗的,怎么样,够意思吧?地方绝对够档次!”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雪薇、强子他们几个都说一定来!这可是毕业五年头一回大聚!北子,你可是咱们班当年的风云人物,这面子你得给兄弟我,务必赏光啊!”
“金鼎轩”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夏侯北一下。那是县城最高档的酒楼之一,一顿饭的花费,可能抵得上他大半个月的工资。他眼前仿佛闪过金碧辉煌的吊灯、光洁的餐具和周强那张志得意满的脸。他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动作停了下来。
“下周六……”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厂里最近赶工,周末可能要加班。”这是一个借口,一个带着距离感的、不算高明的推脱。
“嗨!加什么班啊!”周强立刻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替人做主的熟稔,“工作重要,老同学的情分就不重要了?我跟你们厂领导熟,打个招呼的事儿!包在我身上!北子,就这么说定了啊!下周六晚上六点半,‘金鼎轩’‘松涛阁’,不见不散!必须来!大家伙儿都盼着你呢!”他的语气斩钉截铁,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感,仿佛夏侯北的意愿根本不重要,他周强已经替他安排好了所有。
夏侯北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有些泛白。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电话那头,周强似乎已经默认了他的“同意”,热情地又叮嘱了几句“一定要来”、“好好叙叙旧”,便匆匆挂了电话,背景里似乎还传来另一个人的招呼声,周强应了一句“来了来了”。
嘟嘟嘟的忙音响起,在寂静的出租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夏侯北慢慢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房间里重归昏暗。他靠在吱呀作响的椅背上,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上那几圈洇湿的水渍。窗外小巷深处的黑暗仿佛涌了进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周强那热情洋溢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糖衣的针,扎在心上,带来一阵阵闷痛。那声“工装哥”,那包厢里骤然安静的审视目光,还有那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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